「自從你們的媽離開後,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吃飯。」
不太會對子女說話的郭仁傅搔了搔稀疏的白髮,心裡推磨了半天,才講出飯會上的第一句話。他眨了眨眼睛,抽動平日生硬的面肌,擺出最像慈父的笑容,盼等著子女的回話。
而笑容換來一兩分鐘的漫長。
「叩叩。」大兒子郭敬堂用粗肥的手指叩著桌面,看著烤網的燒肉。
「叮咚。」小兒子郭全孝的手機發出了聲音。他的人物又上升了一等。
「你好關心我。」女兒郭家珍欣喜地回話。回的卻是手機裡的男友聲音。
郭仁傅的笑容維持著,卻僵了一些。
忽而,他猛起身了一半,探頭到隔桌的小兒子,親暱道:「你在玩什麼呀?看起來真好玩。」但眼睛卻看著小兒子映光的眼鏡片。
他伸手想點他。
兒子退了一些距離,手指仍舊滑著螢幕,道:「遊戲。」
「喔……」聲音拖得很長,很孤獨。
他坐下了。
抽。
像是什麼蚊子叮咬是的,郭仁傅的面皮一疼。
然後他的笑容忍不住震動,如一粒沙點垮了不穩的水壩,水裂而出。笑容,徹底崩潰了。
||背後藏著的是一位皺容滿面、唇齒顫顫、雙珠淚動的老人面孔。
抬頭,抬頭,抬頭。
一張皺面孔對著三個茫然的臉。
一位老父親對著三位無聲的兒女。
「我要死了。」這位退休前是位疾言厲聲的大律師的人,竟聲出求饒地哭調。
「是癌症。」
大兒子的手停叩了。
小兒子的遊戲人物被殺死了。
女兒電話裡頭的男聲沒得到回應。
「不會吧?」大兒子大聲地喊,其他桌的人瞄了幾眼。「之前不是才聽說你跑馬拉松嗎?」馬拉松是三年前的事了。
「為什麼?」小兒子的手機被掉到地上,生氣地質問:「我們可以……幫你渡過啊!」
「騙人的吧。」女兒用手遮住了嘴,一聲哽咽,妝染了水。「你不是真的吧。」
三個人口舌交錯,互相插話。說醫療要多少錢都給、說要暫辭工作過來照料、說要請最好的醫師來。說的,求的,哭的。這三個人像是快瘋了似。桌上烤的肉都焦了。
好似想把多年來的恩情一次報完,十幾年冷漠的背影那麼轉身。
一時之間,整個桌子上都熱鬧翻了。簡直是全餐廳最吵的桌子。
就像老媽在時一樣。
郭仁傅臉上竟開了笑容。
「騙你們的。」
所有人止住了嘴。
郭仁傅動起了筷子,夾了塊牛肉,一口咬下,邊嚼邊含糊說:「都騙你們的啦。」
良久,回神,會意。
三個人以最生氣、憤怒、不解的方式罵著、咒著,討厭著這個嚴肅父親一生第一次開的玩笑。
父親的嘴中的肉卻嚼得滋味。
然後。
大兒子忙著把烤盤上烤焦的肉換成新的生肉。
小兒子拾起手機,開啟剛剛的存檔。
女兒忙著補化掉的妝,跟電話裡頭的人道歉和抱怨剛剛的事。
餐桌又沉默了。
只有爐火炙燒沉默的嗶啵聲。
郭仁傅嘴中的肉最終是咬不下了。
曇花的笑容終究是曇花。
他嘆氣。
他顫著手持著兩根筷子,把那些焦掉、苦掉、過熟的烤肉一一夾來,一大口一大口地它們吃下去,含恨,含哀。就像在吃自己的悔恨,吃自己的錯誤。淚滴在焦肉上,他仍舊吃。
三人都傻著看著。
瘋了,他們說。
他仍舊吃。
他們不懂。
他吃。
整個餐廳環繞著偌大的咀嚼聲,孤寂而幽然。
吃……
「少食焦肉容易致癌」牆上的告示寫著。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