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不妙。老國王環顧八方,行軍慘烈,幾回錯誤的戰術,讓我軍之勢由強而弱。他親眼看到騎士落馬,小卒殞首。敵軍挾勢而破,墮燬百年屹立的王城,斬下聖虔良善的教士。至今四顧無援,敵圍我困,皇后淹留遠方,緩不濟急。老國王的一聲長息,迎來敵卒的劍光高耀。

  CHECK!

  我雙臂高矗,若似要騰空高飛,滿臉都是勝利的喜悅。對方一息垂首,表情像經歷了家國的淪亡。第幾次了?我抽出紙張,在上謹慎畫下一撇西洋棋交手的紀錄。紙上有多少筆畫,就有多少場腥風血雨、生死鬥爭。我就做執管的史官,把殺伐化作戰功,標誌在每位棋友之上。然後我們就撫平寂然的戰場,掃中河邊的白骨,擰息殘餘的烽火,掘屍尋首,把軍隊的架式好好排一下,畫限疆域。等一方出擊,黑與白的戰爭又輪回重啟。

  西洋棋,這個名字便明瞭說明了在這東方異國裡,是並不太盛行的遊戲,然而它的另外一個名字,國際象棋,又代表了芸芸的人群中還是保有了一定位數的知友。它不像象棋,有砲火交鳴、詭譎迅速的戰勢變化;也不像將棋,有降敵收納、化為己兵的特殊反轉;亦不像黑白棋,有憑空生子、重重包圍的對弈戰術。六十四格黑白領域,十六個雕刻精微的棋子,有卒有士,遙望彼方十六個色反而形同的隊伍,相互拒抗。

  說來也奇,我對傳統的象棋生疏,只能觀戰,不擅主戰。反之,西洋棋常常與電腦對弈,雖不說爐火純青,造專家之境界,但好歹諳通詳則,會使點陰冷的小詭計。然而面對冰冷機器,勝,我固然大喜,但對手也無一聲吭哼;敗,我飲恨勵志,而對手也無一絲嘲諷。這之間,似乎不像對弈,而是自鬥自嗨。

  當時國中的我,無意間發現一位好友亦有在下西洋棋。立即摩拳擦掌,為自己多年殺時間的磨練做點測驗。於是下了一帖戰檄,對方欣然接收,我們在手機上的App展開戰事,彼攻我拒,我擊彼禦,對峙突破之間,因友誼的寬大底線,無忌地各出妄語、狂言,吃了一子,必爽然歡呼,諷之酸之,失了一子,則沉痛如喪,咒之怨之。這場戰爭,不能倒退,不能重來,必須步步為營,必須絞其腦汁,於是神心專至,於是垂汗不拭,此前與電腦對弈那般清閒雅興沒了,而代之以決定榮辱的負重。乃見鬥兵日稀,我軍半殘,對軍更是寂寥,爽然以數量圍困,慘勝。但慘勝亦是勝,而勝利必得凱歌。此中困惱、歡悅之轉變,是與電腦對弈所難及的。

 

  此後我倆每逢遇,便得棋上一戰,在下課之時,在放學之時,在午休之時,有事先擱置,無事便來續。自然也引來同學間的注意,有者不識西洋棋,大約略點幾個頭,聳聳肩而離去;有者半懂半茫,看個幾分,亦轉身忙它事;有者十分興趣,必定拉一張椅子過來,反坐其上,手拱於椅背,頭貼臂上,頭上兩個眼珠,隨著左右一進一出,來回擺動,腦中亦分析戰情。如棋局結束||「欸我也要玩!」那人必如出此言。就這樣,物以類聚,幾回的下棋,把班上的默默玩家都下出來了。

  有成績頂優的、有運動拿手的、有特立獨行的、有認識長久的,全都因一盤棋盤齊聚一起,共有七人。我們把青春快然浪擲在棋格之間,卻一點也不懊悔,讓小小的勝利在我們眼裡成為國中生高上的成就,棋盤上的良謀暗使,往往也能博得棋盤外的尊敬。在無數的對弈之中,一種共同的默契於是生焉,也就是相面時的草略一對視,就各自知道了下棋的時候,也把之後棋來棋去的可能攻伐,大致形成於腦海裡飄著的棋盤。

 

  後來,我們甚至有了真的棋盤,沒錯,正如任何正常的想像,它是方的、立體的,便宜的兩百元,配色自然難看,白色棋格被塗上庸俗的亮金,棋盤周圍繞著詭譎的淡綠,棋子拿來想當然是塑膠觸感。它形式上確確實實是兩百元的價值,卻使我們這群長時玩於虛擬平面上的寒酸玩家,有如第一次看到立體電影的感動。城堡堪比君士坦丁雄然鎮威、騎士宛如蘭斯洛特英氣凜凜、國王似比查理一世雄才大略。遊玩時拾起棋子,手於半空徘徊,另手搔頭猶豫,不知置於何處,這動作顯然讓窘況更有形象了。或是看見對手盲聵地失誤,竊喜暗禱不要發覺,至下一手,則猛然落棋吃子,力道之大,全棋一震,這也讓其中的痛快感更加有力。

  那是段棋盤上的日子,所有發生的故事,似乎都能從棋盤說來。我甚至曾經有一場經典的對弈是在刺寒的冬日,當時我已在交手勝敗數贏過了其他五位,而阻於我前的敵手亦是強敵,雙方的一步一棋都將屬決定性的歷史,在棋上注下了最大的精神。至最後一時,兩方皆不管己方的防禦了,而是雙雙挾持對方的國王,欲意由將死對方的早晚來決定勝負。幸哉勝利女神是與我同方,我成了執牛耳的棋王,然而世事轉逐,成敗如戲,幾日後我又被另人打倒。說也甚異,是時隆冬凜冽,我卻似醉酣熱。

 

  驪歌高唱,雁散蓬離。當年那時且戰且玩的棋友,分分離離,很少相見,現實中有一棋之離的對手,成了臉書上遙隔網路的一個名字。士兵走到了棋盤的底線,各自成為了騎士、教士、城堡,卻再也不是那個涉險入敵、共難共患的士兵。後來我也很少下棋了,雖然高中亦有不少人會下西洋棋,但總無當年火熱的氣氛和沃閒的時間,而如回到電腦與對弈,又覺那少了笑聲、罵聲的電腦棋聲不對味道。

  其實誠實說來,把數場棋戰繪得史詩深沉,看似有各種奇術大略,然其實真正的勝敗往往在於誰粗心、誰失誤。我們以西洋棋高手的毅力拼命,以普通菜鳥的技巧決勝。但說到最終,我們都是以赤子孩童之心取樂,在一個八乘八的網格,演繹出國中生活的精精采采一小部分。

 

  當年的棋盤,緊緊地盒閉著,如今塵封在我家閣樓的櫃子中,不知多久沒有碰觸。它已經沒有舊時那樣的戰亂連年了,血已涸骨已埋,春草生冬雪蓋,息兵掩武,彷彿進入了一個長久而近永恆的和平之中,寧寧靜靜的。曾有一時,似乎聽到昔暮壯士傲吼的迴盪,令我想起了那些戰場上的幽魂亂塚。於是我打開了久扃的盒子,讓萬古長夜有了短暫的黎明,想排好與當年相同的陣式,卻發現少了一枚無名的棋子,是一位士兵,不知籍貫,亦不知去向,竟然躍出這命定的戰地,成了真實世界的自由民,亦或許在國中教室的某個田園角落裡耕織山水,恬然安老?我輕輕盒上了棋盤。

  而棋盤呢。少了一枚棋子,自然也下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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