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對於龍來說,長久來都是一個陌生而危險的字。

  早習慣了黃土沉浸的大河,早熟悉了嶺南峰頭的霧氣,江南早春的綠水太溫暖,歌妓善吟的小嗓太柔和,陸緣的海洋,往往不在珠目之中。九州夠大了,不須出走。那片南方波濤的水域顯來太波濤了,浪拍甲麟,風掣爪軀,不該犯這個險去探尋。禾田上新熟的稻麥是種幸褔,在那片異地,只有荊棘扎著硬土。中原有拜龍的傳統,外地是異俗的遠邦。龍,該在中土,守著故居,續著血胤,生生代代地,年年歲歲地‥…

  然而我要說的是海上的故事。

  嘉慶年間,王朝的宮闕還未顯百年後的頹象,除了洋人的希微言語,北京像朝霧般寧靜,然而在南方,在農人踏著泥水的南方,沉重卻是緩慢地加深,無節制的人口

增長,帶來了稻米的缺希,生活的壓力重於荷身的鋤,勤勞換不過幾口的米,前朝將亡的困苦記憶開始重新浮現。在那個情境下,躬背耕土的人,望向了立身揚帆的海洋。一場歷史性的遷徙正在籌發。

  就在一兩百年的時間,無數的船帆,在南海的滔浪裡乘風,由一列線擴向整個面,它們就像灑風的花絮,展開了漂泊的旅程,在長夜裡驅著渡筏,去尋一個有黎明的未來。那每一艘船艦上都是小小的歷史,在起伏裡訴說著人性的悲歡,它們有的提早畫上了句點,無邊的海洋當無邊的青塚,而它們有的,過了最困難的行程,腳踏上了境外的岸沙,馬來西亞、婆羅洲、蘇門答臘、呂宋,為新頁的歷史寫了第一個字。

  我母親家的字,寫在菲律賓的海港上。在馬尼拉繁聲交疊的巷道上,先人的後裔佔了一席地。數年而來,我們家都會趁著春節回訪此地,那棟市區裡的房樓,曬著南洋特有的煦和陽光,在陽光之下,時間顯得特別慢調,像幅猶在渲染的水彩畫,外公的眼尾線裡飽含歲月,看電視時總平緩著呼吸,外婆活得年輕,總帶著活力地關切著來自台灣的我們。午後香甜的椰子汁,傭人拿手的華洋料理,頂樓上愛眠的貓,似熟似生的福建話,靜陳櫃上的古文書籍,一切平和得美好,彷彿歷史上痛苦的流離只存筆墨,百年前靜駭的波濤不曾揚起,即便有,那也隨著這慵懶的步調,緩和了,小了,慢了,如一池風皺的波痕,搔著岸邊的小石。

  或許就是那些微波的因素,我總好奇著血脈上傳的記憶,那些家譜上的名字。是否有未留筆跡的傳奇?是否有場轟轟烈烈的秘辛,在這些皺褶的扉頁上?當西班牙人在這裡宣揚著天主與槍砲,華人是如何在政權下經營商務?當美國人將大小島嶼當作一場戰爭的獎品,他們是如何應對變遷?當旭日旗冷飄在城市裡的每個旗桿,他們是如在尊嚴與生存中做折衷?當對共產思想的清洗掃過整個南洋,他們如何逃過軍人政府的指控?

  族群衝突的悲劇似乎永遠都近乎戲謔地重複上演,認同與被認同是件難解難分的繩結。在現代,語言被當作槍砲,在往前,槍砲被當作語言。太平洋傍著不太平的島嶼,呂宋的土上澆過辛耕的汗呀也澆過敵我的血,更多的是無數的淚,哭自那些沒了丈夫的妻,那些家族破落的寡孤,那些激昂於民族、自由、平等的革命者,那些南方天空的雨。

  六次,這是西班牙時代對華人大屠殺的次數,十萬,那是最慘一次的人數。數字往往是令人麻木的,生命在史書似乎格外廉價,一個喪子的老父人人為他哀悼,萬人堆來的塚卻無法感情,堆疊的,交錯的,裸的,散的,還苟喘著呼吸的||大概是怕真能感情,我們早已陷入情緒的崩潰了吧?猶太人有哭牆來哭,馬尼拉裡堅毅的人們,只能把這歷史的怨吞下,他們只能在災後兀自站立,在北方那統治萬萬華人的王朝,只對這場慘劇冷冷地斜眼,說著「自棄王化」,說著「孽由自作」,是啊,龍不該在海上,出了故土,他們什麼都沒了,只有自己。馬尼拉啊馬尼拉,是異邦也不是異邦,是故鄉也不是故鄉。

  然而混沌的黑暗裡,總能見到星光的燦爛。

  他有著歐羅巴傳來的顴骨,卻有著抹不去黑色的眼珠。口能說二十二種語言,閩南話與官話皆在其中。身學醫術,或許是因常於醫人,所以也想醫這個國。菲律賓人都愛稱他,黎剎,然而他的祖輩曾經姓著閩南人的柯。

  荷西.黎剎,這個國家的國父。

  他的雕像,我曾仰視過,也曾俯視過。仰視的,是他站立在紀念公園中央的雕像,樸素的衣裡是藏不住的愛國熱血,俯視的,是他囚在聖地亞哥堡時的樣子,眼神裡透露著徬徨。

  為什麼淪落此境呢?只不過發表了幾篇愛國的詩篇,只不過是加入了漸進改革的社團,只不過是在遙遠的偏鄉救人性命,只不過是聽從了無信的總督,去古巴作異鄉的義醫,不,只不過是他愛這個國家……所以他安上了革命的罪刑,「非法結社和文字煽動叛亂」,多麼響亮的名號,讓死亡來相伴。

  行刑的監獄裡,被後人標上了一路的腳印,那腳印是他的,一步一伐,走著生命的最後步數,他在想什麼?想著藍天的雲有幾朵嗎?想著這裡的野草受踏時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嗎?那些他治療過的許多病人,補漁終生的老人,愛唱聖歌的女童,夢想出海的少年,他們,在遠方的遠方,感受到微風中的異動了嗎?

  刑刀已來,步伐愈緩,停了,停在一處,沒了下落。

  1896年12月30日,三十五歲的黎剎,在當地與未婚妻完成結婚儀式,行刑。

  他在死前留下了詩作,淡淡地,與這個世界訣別。我當時看過,被翻成了漢文,刻成了石碑,是一首長詩,我未曾看完,不知道它的結尾,卻深深地記住了它的開頭。

  「別矣我宗邦,陽光所寵愛,東海譽明珠,熱園今曠廢。」

  我以為他的步伐結束了,沒有,它無形的走下去,化為詩,化為言語,化為革命。有一日,這個步伐越來越大,聲震千島,印壓大洋,一看,是這個國家的步伐。

  時過境遷,當年囚他的城堡,是今日頌他的公園。

  過去,華人被視為敵國的走狗,今日,華人被視為財富懸殊的源頭,然而我知道在那一刻,有位華人寫了首詩,詩裡寫著「宗邦」,不是某個異國或蠻籓,而這宗邦的人民也誠心地接納了他。

  每次我家在菲律賓住了七天,便是返台的時候。我坐在箱旅車上,車內開著強力的冷氣,想驅走熱辣辣的太陽,馬尼拉塞車的時間足以讓我思考這個國家的人們。看著充滿垃圾的街頭,幾乎遮天的電線,聽著川息的車聲,西語菲語漢語的交雜,我似乎也習慣了這裡的色彩。

  原來太平洋的風特別的溫暖,原來滿林的香蕉特別有味。大選真有趣,居民真純樸。南方的沃土也種起了稻,都市裡更是長起了樓。菲律賓經歷了百年的風雨,馬尼拉剛過了唐風的春節。

  在這裡,龍,棲息下來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edric87050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