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回憶起過去。年代越老越斑駁,在記憶的長河裡,將軍的頭頂還未被白髮征服,他站起可以有山那樣高。那個世界還充滿童趣,享樂就是盪鞦韆與午後的冰淇淋。槍與炮不曾在耳邊呼嘯,遠方的戰爭依舊在遠方,淚的少,笑的多,當時,我的手摸不到櫃子上的棒棒糖。

  那一年中的一日,我永遠不會忘記,將軍用略粗的嗓聲,跟我解釋星空的含意。我仰著頭,脖子微酸,天空有半個世界那麼大,漆黑卻是是它的色彩。將軍指著金星說金星,指著土星說土星,像是在士兵點名,星星們得肅然聽令,對我來說,將軍永遠就像將軍,威嚴不動,是號令,是規矩,是榮耀,是尊嚴,而我永遠都是他的小士兵。然而那晚卻不同,也許是星光斑斕,夜色深闌,將軍的語聲沒有沙場嘶吼那樣硬,沒有作旨號令那樣大——柔些了,微些了,像那些風中明滅的星群。維納斯、朱彼特、烏納諾斯。

  最後,他的手指指在星空一處,靜然不動,指上關節紋紋,在黑夜中像座向天的屹立碑石。將軍不發聲息,滿星之下,只仰首凝望所向,似乎躁動的星子也黯然沉默。

  在食指之上,是顆淡色的星粒,平凡常尋,我可能在無數個夜底掠眼而過,卻也沒真正注意到,比起明湛如鋒的北極星、繞有奇環的木星,她太小了,也太樸實了,百萬中的一點。然而此刻,我卻神奇地忘神於世,寄神於中,兩個眼瞳投入那片黑洋裡的玻璃球裡。她的光彩,藍而飄綠,似明如滅,如火燭初燃時的青色,風中舞飛的薄紗,燃著魂,拂著魄。

  我問。

  將軍說,那是一切故事的源頭,所有腳印的回溯。在那抹微弱的光點裡,有宏沛的水量,水可以從一個遠方連到另個遠方,以同樣的步調擺著波濤,稱作海,名為洋。海洋是藍的,是這星球的主色調,然而在海洋的邊緣,無數的浪花拍捲著巨岩與細沙,大塊之上,並非是這裡的荒涼紅色,而是披蓋萬里的生命之綠,這顏色養育了奔騰的馬群,掠天的飛鳥。空氣裡不是沙塵,而是青草的滋味。據說山聳萬丈,仰不可視,一路高過了雲天,讓它的峰頂染上了白雲的顏色。是的,這是一顆偉大的星球。火焰從那裡點起,人類在那裡站立。故鄉,母親,歸處,中心,萬般的說法,一樣的名字,我們都叫她——

  地球。

  在人類邊陲的火星上,我和將軍,迴望地球。

 

  將軍很少講話,他是個沉默的人,所以更少聽到他談論過去,尤其是自己的。我從有意識以來,變在將軍的眼底下長大,然而我甚少聽過他敘舊,然而我卻確確相信,他是個念舊的人,他肯定有個激烈的時代,在地球,一個我未知卻熟悉的遠方。他肯定在那裡殺過人——英雄式地,且為聯邦打過千萬場仗,指揮著萬兵。我有時可以從他的眼中看到戰火的餘烈。他的部下多愛誇耀他的故事,說他多麼英勇,在一場絕對敗境下打了勝仗。我也從他們中耳聞過幾個故事,便奇怪地意氣風發,好比像是自己經歷的,一一向孩時的玩伴炫耀。

  然而將軍甚少說這些了,他的手沒來駕駛太空航艦,卻來泡一壺茶,或擦拭他的舊帽,眼睛不是在觀察敵情,而是瞰覽火星基地的風景。雙腳不常站,更常坐,坐在沙發,看每日的《聯邦報》。他在政府內享有極高的名譽,他的權力卻不如往前,坐的位置高,卻無所能事,後起之秀早已更深入政治核心。然而,他在我眼中,卻仍是當年「一掃萬軍」的護國干城,永不退色。

  不過,他卻常提起我的故事。

  將軍仗仗得勝,整個聯邦卻形勢壞頹。地球上持續的戰爭,敵我的平衡開始傾斜。金夏沙,開羅,安卡拉,柏林,一個點一個點地失守,敵人四面而來,若要還擊,他們便八方而去。有一次,將軍帶頭打仗,戰火激昂,踩在雨後的泥土裡,就那樣領萬人前衝。灑了汗揮了血,好不容易取得了良好的形勢,卻見周圍士兵都在失魂倒撤,一時部屬都不解情況,被一面黑煙封住了前景,霎時風消,只見一大片敵旗藍天下飄揚,幾乎蔽日。那刻,眾軍官都心底多少知數,聯邦的日子,不多了。日日都是悲慘的戰報,役役都是不可挽的情勢。

  終於到了一年,地球儀上僅有的殘落領土,讓那些秘密的高層認定,這場戰,在地球打不完。於是萬艦備齊,於是航票大漲,於是任何不想活在敵軍底下的人,都望向了太陽系上的另一顆星球。那幾個日子,地球的夜空上都可以看到好幾艘太空艦在向宇宙駛航,好如一條漫長的河流,流離向人類邊緣的火星之處。這個才剛建立起居住地不過二百年的荒涼地,停泊了萬艘船艦。其中一艘,泊在了三十二個接泊港中的一個。那艦上,走下了將軍,那港頭,有我。

  在一個混亂時期的一個繁忙港口,一個士兵,發現了一個嬰兒,就在貨櫃裝卸區的操作檯上。他在地球的家鄉裡也見過一個這樣哭啼的嬰兒,於是他動情了,報告給了他的長官。或許是當地人家的女子懷了一個不被接受的胎種,又或者是一個偷渡上船的母親沒能活過航程中的流行病而遺留下的寶物,亦或純粹是上帝所獨造的奇蹟,這個嬰兒滿是謎團。整個兵連對這個嬰兒充滿好奇,將軍見到了,獨步走來,近些,一根手指微拉開了布褓,看到了嬰兒口角的口水,他退卻地蹙了眉。但若無人接收,這東西便會被火星的酷寒收走。做了這麼多年的士兵長,將軍決定當一次孺子牛。他收養了嬰兒,不,收養了我。有趣的是,將軍征伐生涯的結束,卻正是我的故事的開始。

  一個初識世界的小手,牽著一張歷經滄桑的大手。我在只會嚅囁的年紀,對於這施我衣食的人不甚了解,只明白若我鬧時,他會煩惱,若我哭時,他會呵我,然後我笑,扯他鬢髮,拆他帽子。後來及我學會用詞之時,我不知如何喚他,他說,別叫父親,就同那些兵一樣,叫他將軍。居說當時將軍底下的人暗底笑稱我為最幼的同袍,不過將軍對這玩笑不怎領情,只命那些說話的人得蹲跳百下。

  坦白說,在將軍底下成長,並不好受,他是個嚴厲的人。寫字不正,罵,坐姿不好,罵,食物沒吃完,罵。每周都得練體力,在火星的貿易大街上,得跑個三圈,他每回都在一旁監督。每日得讀書,可不是好看的童話故事,《聯邦建國史》、《地球方志》、《航太概要》,在那煩悶的字堆裡埋上好幾小時,只為給他幾千字的讀書報告。我就是在這樣戰戰競競的世界裡長大。

  有些時候,我會見到將軍拿著那頂老帽子,那帽子已經很老了,有些丁補,有些暗紅舊漬,但他總帶著。他會拿著帽子,並靜靜注視向家中的地球儀,一遍又一遍悄唸上面的地名,室內靜置著沉默。他從不把帽子丟棄,據說是因為那頂老帽子,曾沾過無數次地球的雨。

 

  我們住在火星第六基地的中央塔裡,這本不就是給小孩成長的環境,但,小孩的想像力哪有極限,十歲的我,貼在玻璃鏡上,對著外面那飛揚的紅土、穿梭的飛船、林立如森的樓塔、來往頻繁的各色人種,抱持著巨大的幻想。

  不過,在夜晚,我則行走在床被的夢底,我常夢到將軍跟我說的地球,我泅游在亞馬遜的溫暖水流,我高攀在喜雅瑪雅山的風裡,在那藍綠的光芒中,是我一切的想像。我告訴我,有一日,我要踏在地球的一方泥土,就像那所有人類都踏過的一樣,並見到草類是如何野外茁壯,而非栽培室裡的物種。

  我的玩伴多是自地球而來的家庭所生的孩子,他們的父輩雖見過鳥在空中飛翔,自己卻多見到的是沙塵暴在火星的天空漫捲。鳥的身姿,鳥的飛態,空中落下的羽毛,風裡高亢的鳴啼,卻只能向教科書裡推尋了。

  所以我們玩起了一個遊戲,也沒取名,就是一問一答,看誰答得快,答得對,問題無非是哪裡有最深的海溝?哪座山是最長的山脈?哪裡是地表的最高點?馬里亞納海溝,安地斯山脈,喜瑪拉雅山,賓果,我總是贏家,被叫問答王,感謝將軍的閱讀筆記。獎品是各色糖果,這在初來火星之時可是珍品,物資缺乏裡少有的甜蜜。

  地球繞了太陽五圈,我開始高到足以一跳就摸到家門的頂端,也大到足以一個人走在第六基地較熱鬧的街上。人立在街,頂頭是一層強化的透視膠膜,外邊則是這顆星球變化無端的濛濛紅天,有時我會祈望它下起一場地球的甘霖甜雨,但從來落下的是可把街道活埋的紅土。

  在天氣好時,街上穿梭的人海裡,我的耳朵不時可聽到人們的談話聲,說著鄰居的家事、合成肉的價格、船艦製造公司的密辛、到其他基地的旅遊。語言雖是使用地球通用語,但總帶有各地的腔調,拉丁腔、中國腔、英語腔,人人可以輕易聽出那人的家族來自地球的哪裡。

  不過卻有種腔音困擾著年少好奇的我,我無法在地球陸地的任一處找到它的發源。濁音重,鼻音輕,聽起來像是宗教性的神明禱告,靜穆沉穩,帶著一股土石般的不朽氣息,無法分辨是喜或哀。說這種腔的人有千番相貌,它可以擁有遠東的細眼、歐俄的瞳孔、東非的黝膚,如同人類的萬花筒,親合了各自陌生的基因。更令我驚奇的是,所有的腔調都帶有種嘆捥的哀愁——那是距鄉光年的鄉愁……然而這種腔調,獨傲自立,由地而生,如大地岩縫裡將綻的芽,它沒有失根。

  遇到小鳳後,我可以聽她說這種腔調一萬次。

  那年聯邦政府內流傳著緊繃的氣氛,在之前興盛的火星南方叛軍勢力減弱後,對地球的主戰派和主和派的政爭由暗而明,且愈是激烈。扣幾個帽子、生幾個故事,北極冠的勞改營遂因爆滿而擴建,各個部門內也多了不少的缺位。新召來的人選中,有一位是火星上分量極重的天文學者。學者進駐到了第六基地的中央塔,他有一個兒子與一個女兒,女兒的名字,鳳。

  我是在餐廳裡第一次看見她,她可能與我同齡,或大我一歲,她有著一頭瀏黑短髮,但當時並不是梳得十分整齊,卻意外自然,她在與她大多歲的兄長聊天時,手指會不自覺地玩捲著髮梢。在人聲交談繁多的餐廳,她說的話由遙遠的桌處傳來,在我耳邊只剩下似蝶振翅的鳴鳴,然而,她笑,她常笑,笑靨開而齒露,我也不知她與她哥談到了什麼,只知她笑了,聲音竟明晰如她在面前對著我笑,柔和亦如風中捲拂的絲綢,我曾從教科書上推想鳥囀的悅耳,只覺得只有這種聲音能比及。

  忽而她轉過絲線,撇見一個遠桌的陌生人注視著她,她顯出一臉詫異。我臉上一燙,把自己的目光截住,硬看向自己餐桌上的蛋白質肉和蔬菜。左肩受朋友一拍擊,他道:「有個女生在看你耶。你剛在看她啊?」我怒瞪他一頓,卻見朋友笑得愈開心。那天後我的綽號叫「變態」,我比較喜歡朋友稱我為問答王的時候。

  住在中央塔裡的未成年人不多,小鳳不久也跟我們同伴玩在一塊了。那時我們的許多從小共同長大的朋友隨著父母遷離了,群體間的情緒其實十分低落,小鳳的加入激起我們重新開朗,尤其小鳳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女孩,不管面對到什麼困難,她到會全力解決。記得有次我們在第三號街,因偷偷摸摸地在討厭的店舖老闆他的貓上面塗鴉而被追趕時,是她一路告訴我們逃亡的路線,讓我們免於被那老闆臭罵三個小時。小鳳也是個堅決而強硬的人,任何人絕不敢在她面前說不,她初來之時,有位朋友拿她的腔調開玩笑,哪知她怒睜一瞪,四下沒人敢說話,繼而她一連鞭斥的狠話,那位可憐的朋友幾乎是跪著求饒。

  在與她同行的日子以來,我總是望著她的,一如在餐廳的初遇,我與她之間似乎有著地球與火星的距離,她領著大伙找樂子,而我在後方跟著路,偶而她一個回頭,瞟到了我,兩人都沒說什麼,只有那希微的一秒而已。繼續前行。

  有回,一個朋友想起了孩時的遊戲,或許是覺得念舊,興來邀眾人重試滋味,小鳳沒玩過,不過卻躍躍欲試。

  「這遊戲很簡單,就是問與答嗎,看誰知道的多。」那個朋友揮著手解釋。

  「啊。我想起來了,這遊戲最拿手的不就是變態,啊不——問答王嗎?」

  老舊的名號再次被提起,一陣附和響遍,我就在這樣情況下推上戰台,眼前是捲起袖子打算應戰一場的小鳳,我不知所措。

  只看小鳳定睛,喊著:「來吧!」

  啊……「那,地表上最高的山是在哪裡?」

  我實在無興趣,提了個基本題。旁人卻為我倆加油起來了。

  小鳳哼了一聲,自信滿滿,一口氣道出:

  ——喜瑪拉雅山

  「奧林匹斯山!」

  所有加油聲、鼓譟聲都停了,他們似乎不解剛剛小鳳提出的字詞。但小鳳卻無注意到氣氛,繼續喊著:「下一題!」

  「不,應該是喜瑪拉雅山才對。」我修正。

  「什麼?」小鳳撇著頭。

  原本是可以忽略的過程,但我和她卻偏偏因這個答案爭執起來,原以為是個她的開玩笑,但沒想到她卻認真地反駁我。面對著盯著我的她,一個從未如此認真看著我的她,我一時語塞,帶著口吃地微弱應對。然而旁人卻對著小鳳的堅持笑了起來,或許是覺得荒謬而有趣吧,然而在我眼裡,這似乎有種平庸的殘忍,小鳳對著環繞的人群解釋,卻被以更大的笑聲回應,只見她氣急敗壞,繼而默默地放棄說服的嘴,垂下手臂,無奈地看這群眾。

  她推開了一方人群,背著我走了。我的呼吸近乎停滯。

  忽然,我的口吃似乎好起來了,口舌瞬間順暢,流利而不自主地說出這段話:「不,奧林匹斯山才是對的,它是地表上最高的山。」我的聲音大到蓋過刺耳的笑聲,連我自己也訝異。

  那些一直伴著我成長的朋友全都驚訝地看著我,然而我沒有看他們一眼。我只注意到小鳳離去的步伐停了,身子顫了一下,回頭,一雙杏仁色的瞳孔對著我……

  過幾日的一個晚上,我與小鳳走在街頭,那裏幾乎是第六基地最熱鬧而壅擠的街道,但對我來說,哪裡只有兩個人。

  「其實你根本不知道奧林匹斯山在哪裡吧?」她先開口。

  說真的,那次之後,我回去發遍將軍所有的地球地理書籍跟地圖,我在五個小時的覓尋之後疲累地宣告放棄。我只好搖頭,望著晚天南方的藍綠光芒疑惑。

  「你要找的是山呀,看天做什麼?」她笑了,我愣了。她拉著我看向了身後的北方,並指著,不是中央塔,不是基地,而是那紅色的地平線,在群岩之外而外。

  她說,基地列車無法及之,機械履帶難以踏尋,在那一望盡紅的鄙方,山,征服了蠻荒。那裡只有山,只有一座山,奧林匹斯,地球人名以希臘的神話,小鳳的人們更好稱呼它,真山,太陽系裡最高的山峰。據聞駐足於前,人無法察覺它的存在,只因它太緩也太巨大了。在地球,火山因板塊的變遷而生滅,然而在堅固不移的紅壤上,它以一億年的時間攀向天空,造就了超越長城的直徑,聖母峰兩倍的高聳。由太空而瞰,巨物顯著。

  我當下的想法是,火星有山?

  好幾次會面,小鳳開始獨與我說起她的故事,以及火星的故事。比如她那神奇的腔調,是「踏來者」們的遺傳,在火星早期開發的年代,拓荒者汗著勞動的身軀,飲著極冠冰層溶解的鐵鏽水,吹拂著萬里而來的風砂,他們多成了無名的紅塚,有的幸運,在這頑劣的大地下扎根,當地球人為組織聯邦而慶喜時,火星人為生命的延續而感動。紅土上紅血的證明,活的人必須團結,共同的語言因而發展,即便小鳳說著通用語,那上古的語言仍舊殘化為腔音。

  小鳳也說火星的地貌,在南方的邊緣,有著火星最寬廣的峽谷,水手號谷,若從一岸望,甚至見不著彼岸,因彼岸已埋沒於地平線之下。

  小鳳也說她的名字,鳳,在前人尚未踏臨,仍舊須靠單程火箭來穿梭太空,一個探測器發現了火星上水的證明,鳳凰號,火星歷史的第一個詞。

  不知什麼時候,我少有夢見聖母峰的姿態和非洲草原的茂廣,我倒是常夢飛至奧林匹斯山的山口,在那裏附小鳳的約,去等待太陽的黎明,而星空上的一綻光芒,被朝陽的高升而黯淡。

  我很好奇為何將軍少與我談及這些知識,在那些不斷讀過和筆記過的書本裡,沒有談到北方大平原在火星上的成型,或是第三基地是如何在子午線高原上危險地建立。

  「你不需要知道。」他這樣回答我的提問,語氣如常嚴厲,但這句話在我聽起來卻格外專制。「火星只是地球的延伸而已。」

  「我們現在就站在火星上。」

  「而我們終將回到地球。」他冷冷地道,站在門邊,顯得高大。

  我看著我與將軍住了十幾年的家,地球儀、地圖、書籍、聯邦旗,還有他頂上的帽子,總覺得格外可笑。

  「你會。」我看著他,搖頭。「我不知道。」

  他睜大了眼睛,有些低鬱在裡面,但很快地轉化為憤怒,走出門,把門關上了,震了滿室的物品。

  那之後,我很少與將軍講話了,多的是與小鳳相處。

  有一回小鳳談到在南方崎嶇的半人馬山脈,聽說有一群不受政府控制的軍隊在游擊,據說很多的火星人都稱他們為義勇軍,並且紛紛參加他們的行伍。我想了一下最近在聯邦報看到的新聞,只知道原本沉寂的叛軍再次復興,也是在半人馬山脈,其他倒是沒有什麼義軍的新聞。

  「若義勇軍碰見了叛軍,或許可以把那些壞蛋打跑也說不定。」小鳳笑著跟我說。

 

  小鳳的兄長很討厭聯邦,在父親任職政府時,受到了他很大的反對。要說什麼原因,那幾年的物資缺乏,遷來人口的擁擠,十七年前的事件,地球戰爭的耗資,不斷的在兄長口中被敘說。但父親認為融入政治才是解決衝突的方法,所以他受任了職位,成為為數不多在聯邦內任職的火星人。

  小鳳父親是個開明且親切的人,我曾與他見面多次,滿頭的灰髮,言語和柔,氣質是十足的學者姿態,但也常親自下廚,為我展示些道地的火星料理。他常說,他的人生有兩個最喜歡的興趣,一個,是研究天文,他只要看到星星就會開心,推想這些群星之中,有些也將會在未來被人類涉足,一如人類到達火星一樣。

  有一回,他向政府中央呈示聯邦曆法的意見。聯邦所統一使用的曆法是格里曆,是一種地球曆法,亦即使用著地球公轉與地轉週期所使用的曆法,然而聯邦已退居火星十有七年了,這種異星的曆法帶給了人民很大的不便。他主張將火星曆法和地球曆法並行,以來互相輔佐,這可以讓聯邦的行政更具效率,帶動……

  「不行。」小鳳父親準備三週的滔滔之詞,被上級的兩個字硬生打斷。

  他想請問理由,原本保持著風度,壓抑著任職以來受冷落的怒氣,但上級的態度頑劣,死板,重複著「不行」二字。他怒了,對著聯邦的高層長官怒吼。

  察覺了失控的情緒,他連忙道歉,只見上級一聲笑了,請他吃點茶粿,叫他回去,私下會考慮他的想法。雖然滿腹狐疑,但他覺得能夠受接納實在是件好事情。

  回程的時候,天色特別暗,小鳳的父親在街道上摔斷了尾椎和大股。醫生對著淚流滿面的小鳳表示他父親無法在走路了。

  小鳳父親第二個最喜歡的興趣,是打羽毛球,我曾在中央塔的體育場跟他對決過,強得可以。

  出院後,我去慰問他,踏入她的家門,只見那陰暗的客廳裡坐著一個萎縮的男子,感覺像個將死的老人,他的手努力地滑著輪椅,卻毫無力氣。他看到了我,望著我站立的腳,那眼神像無聲的咒怨。

  我怕了,我逃走了。

  在家裡,我沉浸在不安之中,不斷地自問我對他做了什麼。將軍過來我身邊,似乎是要來關照我,然而我撇開對他的視線,立刻走掉。

  小鳳幾乎都在照顧她的父親,很少在中央塔裡見到她了,朋友們少了她依舊快樂地遊玩,十七歲的年紀沒有憂愁,然而我卻離群,自個等著小鳳有日出來,我一直不敢再踏進她家門前,深怕再見到她父親。一個月過去後我才重新走到門前,卻發現房間已是空蕩著,衣床全數帶走,無一個人,彷彿兩年來小鳳的存在只是場夢。

  那夜,將軍說:「他辭掉職位了。」

  據說當看到小鳳父親的病態,她兄長緊緊地握著拳頭,指甲凹進肉裡滲血,他一路衝去機關的大門內,狠狠地揍了那個政府官員好幾拳,才被保鑣止住。在被押到警察局的路上,他失蹤了。小鳳父親為了尋找兒子,辭去了職務,沒留下音訊。

  小鳳跟著他父親消失了。

  我聽不到小鳳說著火星曾經發生的故事了,她那溫婉的聲音在耳邊傳來,短髮在風中微蕩,肌膚溫暖摩擦到我的手臂。小鳳消失在這座火星上的三十二個基地之一,每個基地都有百萬人口,她就在那裏面,可我卻無從追尋,我翻遍了所有的報紙,問過了相關的官員,一個人乘列車到另一個基地,卻在出口處茫茫站立了一個下午,然後在夜闌時沉痛哭泣。我太無力了,即便是這個小小的星球,我也找不到她。

  最後,我還是回到到了那間空屋,它早已被後進的官員家庭占滿,我只能隔著遠處,聽著那間房子裡陌生的人聲,試圖推想小鳳的聲音,然後她就會站在那兒,問我這幾個月做了什麼。我笑著不回答,跟她回憶起五年前我與她還太幼稚,天真地討論叛軍與義軍,我總記得之後,她睡著了,倚身斜躺在我身上,風微微,火星,地球,聯邦,叛軍,全都成了一部可笑的荒謬小說,只有我與她是真的。

  總覺得回首她會在那兒,但一次一次地落空。漸漸地,我不回首了。

  後來我開始遺忘,學著的。

 

  幾年後,我通過了軍校的測驗,我成為了聯邦的軍人。是的,一如將軍年輕時候一樣。我穿著拔挺的服裝,上面放了一個榮譽的徽章,徽章上是五大洲,如果小時的我看到我穿成這樣,肯定歡呼地狂叫。少時的我看,一定以我為恥。然而現在的我,對於自己,是茫然的。

  「孩子,我以你為榮。」將軍仰著頭我說,他現在頭髮全白了,還留個鬍子,但他仍戴著那頂帽子。

  「嗯。」我只以此回應。

  將軍嘆了氣。

  南方叛軍的勢力再次擴張,將軍以高齡再次投入戰場,上回他在地球打仗,現在他在火星打仗了,我也加入了半人馬山脈的幾次圍剿,但從沒見過真正的叛軍,多只是在山腳下走了幾天而已。

  我真正見到了叛軍,並不是在圍剿,而是在對市民的間諜審查。

  聯邦高層下令徹底調查所有可能與叛軍聯通、結盟的普通市民,甚至是包含著潛在叛軍思想的人物。這是一個大活動,告發在各個基地內傳起,大官、鄰居、朋友,都被指認,許多人都是火星人。告發後的事,則交給聯邦軍方處理了……

  那天,我見到了叛軍。

  是小鳳。

  她的短髮留成了長髮。

  她正在偵詢室室,那裡只有兩張椅子,燈光昏暗,一個坐著她,一個坐著我三年的同袍。

  同袍走出了門,疲累地笑著對我道:「認了,二十個小時的偵詢,她總算認了。我見過撐最久的。」

  當她被押解出來時,她一定看到我了,一個穿著聯邦軍服的我,我們又再相遇了。然而她的表情卻是陌生而遙遠。沒有笑談,沒有倚肩。

  她與她父親居住在第六基地的一個昏暗的街巷,生活了八年,全是她一手照料著父親,卻被治療父親的醫生舉報為間諜,原因是他們常探找一個人的訊息。當我在文件上看到她的名字時,整個案件已經定調了。

  軍官對著極力抗辯的我,怒斥道:「你這是背叛聯邦的思想!」

  軍官以及數位軍人押著她與她父親走向火星行駛車,離開了第六基地,到了偏僻的一個小站,這裡是無數被告發的人都會到達的地方。我絕望地看著她與她父親被押上了牆壁,一個站一個坐,兩個拿槍的士兵舉起了槍管,槍口冰冷地對著兩條生命。

  軍官對著格子表一勾,然後對著一位下屬說:「預備。」

  「開槍。」

  槍鳴之後,那位父親斜斜地彎過腰,不動了。

  他的天文知識,他尋找行星的夢想,他曾經的羽毛球技巧,他煮飯的秘訣,他看著兒子與女兒長大的回憶,他對我笑的時候,都消失了。

 

  軍官再勾了格子表,看著另位下屬道:「預備。」

  小鳳閉上了眼睛。

  「開——」

  原諒我。

 

  門被打開了。

  將軍站在門前。

  他看了我一眼。

  「將軍。」那位軍官一時驚措,格子表掉到了地上,對於位階這麼大的人來到此而疑惑。

  將軍揮了手,那位士兵放下了槍。他走進了軍官面前,撿起了格子表,劃掉勾號,還給了軍官。道:「你們抓錯人了。」

  軍官錯愕,細聲說:「不,不可能,他們都認罪了。」

  「我以將軍的職位對你命令,釋放。」將軍一語喊道,那是小時我對將軍號令聲的想像。

  緘默。

  「不,除非你出示聯邦最上級的明確命令,我不會釋放。」那位軍官嘴硬,繼續說道。

  將軍環顧了四周,緩緩地道:「你知道?我曾在西撒哈拉的沙漠裡行軍過,曾在南亞的雨林裡打擊敵方過。我見過戰勝,也見過戰敗,我曾親眼目睹聯邦在地球的衰敗——不,不是衰敗,我們軍隊槍殺了無數的男人,女人成了寡婦,嬰兒沒了母親。」他語聲越促越怒「我們失去了地球了,今天火星上又來了一場相同的戰爭,難道我們要失去火星嗎?逃往通向虛無的宇宙嗎?什麼聯邦,什麼狗屁!」

  「住口!」軍官發瘋似地喊叫,他丟下了格子單,掏出了自身手槍,轉過身去,朝著小鳳——

  「等…」我喊。

  連開數槍。

  

  將軍愣住了口。

  「你……你這是叛國思想。」軍官轉過來對著將軍,手槍在他汗濕的手中抖著,但絕對能發射子彈。「我有權就地處決你,將軍。」

  將軍沒有一動。

  我心裡祈禱著,我已經所剩無幾了。

  軍官慢慢地說著:「叛軍到處都是,我的義務就是除掉他們,他們隨時都會出現——」

  外面車聲響起。

  繼而是槍聲。

  所有士兵都中了彈,那軍官的腦袋上開了花,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倒下。

  門外走來了十幾個人,不,在外面更多。

  叛軍。

  義軍。

  其中一位似乎是副手的,一入門便衝至小鳳的屍體前,不斷地自喃著原諒我,他的衣身被槍傷沾滿著紅色的顏色。

  「還有兩位地球狗還活著。」領袖看向了我,還有腰中一槍的將軍,他的軍服正染著血。

  他們把將軍拉起來,讓將軍看著那位領袖,將軍呼吸喘促,滿臉不屑對著他。只見領袖召來了守在小鳳旁的副手,遞給他槍。

  「給你報仇啊。」領袖像是玩笑地說道,蹲下來面靠近將軍,問道:「你是地球人,還是火星人?」

  副手的槍頂在帽子上。

  將軍喘著肺笑了,覺得這問題真好笑,然後他擺起一張嚴肅的臉,一個可以一個可以此完結七十年人生的臉,不愧對,不後悔。

  「地球人。」

  槍聲轟轟烈烈地為他在戰場上的故事,人生的劇場,與我的際會下幕。

 

  眾人架住我,副手把槍指向我,領袖慢慢走來,覺得剛剛的事情滿有意思的。然後又對著我看著,問我:「你是地球人,還是火星人?」

  我睜睜地看向槍管,那管裡黑而暗,令人絕望,學者、小鳳、將軍都曾見過。

  我開始想著。

  我想到了將軍,我想到了小鳳。

  我想到了那青藍色的光芒,那安靜的海洋,那嫩草搔足的滋味。

  我想到了那赤紅色的遠方,那靜肅的口音,那唯一真正的雄山。

  是啊,我是誰?

  一個無名的嬰兒,一個將軍的孩子,一個望天的兒童,一個狂戀的少年,一個思念的尋者,一個聯邦的軍人。

  我是地球人,還是火星人?

  「我是人。」

 

  對方愣了,領袖哈哈大笑,然後叫副手斃了我。副手沒有按下板機,他放下了槍,道:「不了。」

  這下換領袖愣了。「他們殺了妳妹!殺了他!」

  副手搖頭。

  這群人聽從了他的話,走了。

  留下了我。

 

  夜晚時,南方星空亮起了藍綠色的光芒,在紅色的大地上。

  我離開了這裡。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edric87050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