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了?

 

  我還沒挖出地底。

 

  汗水和泥土混雜成汙黑色的水,一滴一滴,蟲子似地滑過我的衣衫、面頰,偶有一些流進了我的唇中,味道鹹鹹的,卻帶點苦味,就像什麼?一隻烤焦的魚?我抿了抿唇,又舐盡了些許的汗水,裡頭夾雜點泥沙,在齒牙中喀嚓喀嚓的磨響。

 

  突一陣頭痛,我捏按著額部,坐息在土旁,看著眼前的燈光,在混暗的穴道明明地亮著。許久,頭痛才得安撫。

 

  我閉上眼睛,微喘息著。地震來了時候,整個礦場崩陷塌落,石泥如猛水,自四面八方崩來,掩埋了同行的礦工,連人的慘叫聲都沒聽到,就活活地被地底的石泥活埋。我亡命地逃,踏過同伴的屍體,翻過土堆,甚麼也不想地往前衝,就好像前方即是出口。

 

  地震後是一陣詭譎極端的沉默,悄悄的黑洞裡,只聽到水滴滴下,死寂一片。

  我在黑芒之中惶恐摸索,打開了一扇門,應該是個挖礦的休息站。我懷抱著猶豫,打開了裡頭的電燈,電燈竟閃然亮起。在著個大災難之後電路盡然完好無損害,也算個奇蹟。略看四周,只見散落一地的桌椅,脫損扭曲的牆壁。將裡頭的櫃子一一打開,發現為緊急時刻所備的水糧,這數量大概足讓我吃一個月,還有一個實用的指南針置在一旁。當下我知道自己得待在此地數天,坐等著救援的到來。而後我發現了一打手電筒,拆開其中一個,把玩了幾時。忽然心神一振,那起手電筒和指南針,打算去看休息站外頭的情況。

 

  地震塌的很慘,這裡只有兩道通口,一道進入內部,另道這是出口,我自己也分不清,但這兩道通口全為土石埋住,在我面前有十幾倍高。我不知道這些土石埋得多深,或許挖上數日也出不了口。這時我有點怨我為甚麼要來此工作。坐在那石堆上,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小孩。我可能出去嗎?世界上逃出崩坑中的礦工有多少?俯仰我的一生,平凡無奇,沒幹過什麼大事,國中畢業後四處打工,十幾年撐了好久苦了好久才成家了,卻連自己小孩長大也沒能見到……

 

  鼻酸了,心中隱隱作疼,然後自己哽咽地哭起來了。將頭埋進臂裡,放聲地哭,一生也未如此懼怕。

 

  過了多時,我又拾起地上的手電筒,想繞行回去,卻聽到一絲人聲,像是微落的氣聲,微落但是聽得清楚,我循著聲源走去,是同伴嗎?手電筒移照四方,見著了一人背躺在地上,當下我大呼一聲,那人沒有回應我,顫顫扭動脖子,我便趕緊奔去了。

 

  奔到他面前,我見他原來是位比我小上幾歲年紀的員工,他瞇著眼睛,想努力看清我是誰。我一碰到他,便知他氣息微弱,當下仔細一看,才見他下半身已被一塊大石碾壓,血濕染自上杉。

 

  那塊大石是我的二倍之大,我不敢任意推動,怕是一不小心反害了他。定下心來許久,決定將大石從左邊推開。我將手電筒緊咬在牙裡,使勁吃奶的力氣去推,反覆了三四下才將大石推開。我坐下來喘氣幾倘,那人嘴裡道了聲水,我便急忙忙地跑回休息站。

 

  回到休息站,將一罐瓶開水打開,自己也耗力口渴,大飲下去,然後攜著水奔跑離開。

 

  回去到那人身旁,趕將瓶蓋大開,與之灌水時,才茫然一怔,發現那人已沒心跳了,手肢四臂都已冰寒,在我面前這位不知名的傢伙已經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就死了,死了的人就不能再活過來。這位先生或許也跟我一樣,有妻子,有小孩,或許有比我好的人生,比我做事更勤勞耐苦,更有彩光滿道的前途。

 

  為什麼是我?我大喊,似哭似笑,在這幽虛莫測的坑洞裡,數千公尺下的土地底。

 

 

 

 

  幾日了,我趴在休息站的地板,眼皮沉重如萬噸土石,眼仍紅腫著。我不知道時間,不知道日夜,只是順著飢餓而進食,順著睡意而眠休。

 

  休息站的電燈依舊微亮,恆不曾變動。這是備用電池嗎?那也有天會停止、熄滅吧?屈時的我將會被黑暗包圍,盲了,瞎了,什麼都看不到。那時的我一定會瘋了吧,這微弱的光源已是我地底長夜之中唯一的朋友,我被燈光照著,燈光照著我,好似互相關照著,好有默契。燈源熄滅,最後一個朋友也熄了。我也與誰談心?

 

  想了好多東西,我未曾思考這麼多細節瑣碎之事,我還沒被掩埋之前,我是個工作的礦工,你知道的,看到石頭就打,看到黑煤就挖,現在就是現在,沒什麼別的。

 

  東西想多了,腦力就用多了,肚子就餓了。餓了,吃東西。我扯開緊急糧食的包裝,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我已經吃過十次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做成的,澱粉?大麥?吃起來像放了十日並且乾硬的麵包,吃了三次的時候,已經乏味不甘,難以嚥喉,吃了第五次的時候,發現每包包裝都一樣,但味道有些不同,劑量上不標準的結果吧?這個略甜,這個略酸,第七次吃的時候,吃出興致了,開始幻想這是什麼口味,蜂蜜、草莓、葡萄、南瓜、茄子?

 

  這次是蘋果口味吧?我閉上眼睛,看到了季節成熟時,雨打過綠意盎然的果園,蘋果就掛在蘋果樹上,幾滴天降的雨水仍滯著在蘋皮上,更覺鮮嫩可口,清風歡笑過來,吹動柯芽,柯芽晃了蘋果,美麗極了。

 

  美麗極了,我雖然沒吃過蘋果,但蘋果的味道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

 

  忽一陣惡臭,從蘋果園以外飄來,飄自幻想以外,來自真實世界,我,的世界,我不在蘋果園,我在崩塌的礦坑之中。

 

  我起身,尋找惡臭的源頭,沒走幾步路,看到大我兩倍的石頭,附近有了個人。這時我才想起來,「他」還在這裡,只是我故意忘了「他」而已。

 

  我必須埋了他,底下炎熱不堪,悶氣不動,臭氣已在密烘,如果放任不管,百蟲生長。

 

  鏟子掘土,一堆挖起一堆灑,鏗鏘有聲。一開始,我以為這個鏟子是用來挖礦的,後來,我用它來挖出生命的出口,沒想現在呀,我用它來埋葬死亡。工作多年,我已習慣挖土,但這次,手特別抖動,汗滴似傾,汗落在剛挖出的陋棺上,無聲無息,被大地吸納。

 

  大約幾十滴汗落入泥壤之後,我才挖足足夠吞嚥下一位成人大小的土洞,喘跌一旁,肺呼吸進出的,吸到的都是礦中惡臭。

 

  該是入葬了。

 

  那工人費了我幾時才入棺,用抬的、用推的、用滾的,碰聲入坑,好險是正面朝上。那臉上一點也不慈祥,眼皮是閉的,但眼皮下似乎藏著兩珠冤氣,怒瞪著上方,好似要瞪穿千尺泥壤,去詛咒那以萬物為芻狗的天。

 

  「哀。」我悼。

 

  剛挖土而出,現在覆土而入。一堆一堆落上,像水一樣把他淹沒,但又像石頭一樣狠力砸。痛啊,我都自喃著,切心輕輕地把土覆上。我在外頭時,在外頭還不曾嘗過世事辛苦時,幼童提攜的年代,我愛的是挖土填土,幻想自己是一個建築師、不、不是建築師,是造物者一般的概念,興山而夷陵,塌谷而平地,我所掌控的,無一不命從,有時造了土城、捏了土人,拿桶水潑灑,洪流震盪,化有而為無。泥巴滿了身,媽就罵我,一一叮囑,不可玩泥,但我繼續玩,她也繼續罵,但她罵的不多,因為十二歲,她便成了我第一個死去的親人。

 

  那年葬禮的悠悠喪樂,好像傳進了今日殘破的礦坑中,傳進我耳邊,傳進我平靜的腦海裡。哼著調,哼著調,我為不知名的死者送葬。

 

  最後一坏土,蓋住死者的臉。蓋,蓋了,又覺剎那奇譎,心谷湧來一泉不安的泥水,鼕鼕跳著的是吶喊般的心臟,怎麼了?怎麼了?我問自己,自己便回答了。不假思索的蹲下,用手撥動那最後一坏土。

 

  撥啊,撥啊,終於撥出了臉型,但越覺越怪,這不是礦工的臉,鼻子太高,人中太長,眼太小。奇了,挖出來的是我沒見過的臉。

 

  我許久才懂了,那是我的臉。

 

 

 

 

  我昏了。然後不知幾天,天?這也只能是推測。雖然是密洞,但空廣,不知氧氣夠我生命燃燒多久。這時我竟自私地思忖,幸那工人早死,不然一個身體欲復元的人,耗氧量大。這個念頭不對,趕緊甩掉。

 

  要活下去,就要謹慎,那掘坑的費力事,費氧極大,不能再做。才挖了不知多少,加上地底這熱度,體難撐支,就是海市蜃樓,幻覺發生,錯換臉譜等詭事也看得著。醒來多久,我才悻悻然接近墳處,只有一個死人臉,就是無名工人的,臉上一根毛都不像我。立馬把土給他蓋了。

 

  燈裡光亮,光依舊柔和,好美。如果外頭有晴天,晴天上太陽,太陽照水,水光瀲灩者,必是如此。

 

  咬一口乾糧,巧克力味的,再賞著柔光,謐如無聲,興味極了。

 

  上次這麼悠閒,也就成人後唯一一次悠閒,是與妻子走在港頭,那海水氣味,是打遙遠幾萬里外的洋流送來,有異國之調調。妻子不說上麗質動人,只是樸實,但內在含光。那是沒成婚前的事了,一個無母而父朝飲夜灌的少年,能有這段情,已是幸福了。

 

  我記得啊,那時碼頭彼方沉沉淹沒的日陽,便有此燈光的色彩,只是更壯闊些,有一恆星之大。情人耳間的片語,如今以成碎浪。我們成婚,而婚姻讓愛情冷淡,淡得像河水。這也該如此,海浪曰烈,唯拍岸即消焉白花,河水是清,細而能長流。

 

  只是當我在三十五歲那年看見她的背影時,我想的是午餐她所作的菜色,也遺忘了當年要是我見著此景,必是追問著此身的芳名。

 

  如今,可見不著了。

 

  那滴淚不知哪時生出,哪時躍過我沒守緊的眼皮,哪時流下哪時落,只見著巧克力味的乾糧上,便沾了那鹹鹹的鹽巴。

 

  大海的鹽巴,人的鹽巴。

 

 

 

 

  礦坑下雨了,我淋的滿身,誰會知道要在坑裡帶傘呢?

 

  雨是在坑頂上冒出的,一滴一滴,好像在冒汗。我一度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信皮膚總算了得吧,皮膚感受到的卻是切實的雨水,混著沙泥,粗礪磨人,拂過衣褲。

 

  不知我為何笑了。母親說,下雨時要閃遠,會感冒,妻子總是在我淋雨後默默替我準備更換的衣服,現在你們看看,這雨怎麼閃,這哪來新衣?

 

  我在雨中蹲著,任斗大雨水打在身子,只專看著雨水在坑著隨著地形曲折,成了小河與大海,形了島國與內陸。不語一語,這時的自己好像巨人般,高入天霄,聳可挈天,因為巨大,所以怕一動一觸,摧毀這小小世界。

 

  當雨水越積越多,河變海,海變汪洋,島沉陸沒,無一地可靠站時,我便開始慌了。水升得比我想得還快。那坑天上一答一答灑,底下一噸一噸積,沒兩下子,不見一塊出水地。

 

  我的腳在泡水,巨人在慌張了,這雨會停在身高線的何方,腳踝?腿?腰?肩?頸?,還是注滿整個坑,連同把我淹死?我曾想過在這壓死、餓死、渴死,但沒想過淹死啊。

 

  心裡的時鐘分針時針快呀快,膝蓋,水到了。我連忙做點事情好讓我覺得我做事情可以解決水患。

 

  大腿,水佔了。我只覺自身在一個大坪的游泳池中。

 

  腰部,水來了。涉水開始便成難事,一步比上一步費力,乾脆游泳。

 

  胸口,水滿了。水沖來了,撞著胸口,難以肺活呼吸,潛入水中,感覺上下顛倒,上方才是水患處,下方便是空氣在。我欲張口,大力吸氣,吸來卻水,百萬噸洪水猛獸,衝撞我口。

 

 

 

 

  仿佛人聲。

 

  男人,女人?我辨不清楚,只是那低頻的一連串話語,沒個字聽得懂,卻著實地扣動著我的耳膜。沒有平上去入,沒有抑揚頓挫,沒有開頭,沒有結尾。但如此悅耳,溫和得像瓶溫開水。

 

  我仿佛看到潔白的窗廉被風攪動,仿佛聽到那遠邊棲鳥的悅囀,仿佛身躺病床,仿佛舖著薄衾,手掛點滴,口戴氣機。仿佛床頭前護士走動,忙處理新來的病患,而我則安寧於這謐靜的片刻。

 

  我仿佛將結束一場大病,回家後,有妻子作廚的香氣,有孩子的嘻笑,我拋下外衣,然後就坐在一個最近的沙發上,閒著地操弄電視遙控,隨口應答妻子的問詢。

 

  然後新聞上播著,死者名單,在一個月前的礦場意外。

 

 

 

 

  頭痛、濕悶、滿身泥水。

 

  驚喜地說,我活下來了。但又痛愕地說,我活下來了,人還在礦坑之中。

 

  我不知道過有多久了,睜眼時,吐了滿口糧食,最後吐到只有口水。至今仍覺得肺部積著餘水,咳出來的痰都是水的。

 

  我很久才弄等那場雨是怎麼一回事:外頭的下了場大雨,這土壤層能夠滲水,變稀哩嘩啦的落下,險好底下的土層也是透水的,讓積下來的水還可以繼續出去。在我還在工作時,這邊的土層是不曾漏水,八成是地震,變異了這邊的結構……如果下次起了個更大的雨量,難保我會在幸運下去。

 

  氾濫過的礦坑,滿地泥濘,一步一步都發出濕答的聲音,幾乎沒有一處乾著,我睡在較乾燥的泥壤上,難以入睡,幾日來都疲乏身形。而空氣也很糟,濕氣凝重,蒸發不出,只有地熱加溫,宛如火鍋中的滾氣,灌滿大坑,呼口吸口都像在喝水。我覺得這惡劣狀態,自己能存多久都不曉得。

 

  手電筒全壞了,十二支,支支泡水,電路損毀,我曾試圖把它用乾,但這種氣候下根本難以除濕。糧食有用塑膠膜包裝,未有浸水,只是水激流湧,散落片地,花許久找齊。指南針基本操作可行。

 

  那電燈,喻之為生命象徵的電燈,持續不斷地亮著,經這番水禍,還能運行如常,直呼奇蹟,我一度懼怕它臨時斷電,但候之良久,未曾熄滅,如太陽生生不息,邃古而來,不容有變。這仿是給我的一番鼓勵,在難於水殃諸事沉雜低潮之時,令我心神一振,持續不懈。我與此光同在。

 

  但,此時仔細看察,它耀發絢爛的光源,似乎減三分亮度,沒有以往有力。照及暗坑的範圍,少了兩三步的距離,光外之外,便是漆黑黯然,不見所見,是時又少了手電筒的使用,無法更加探索。明明我於坑中已有數日甚至一月之久,行遍坑地上下,然當下之刻,我卻對那黑深無明之處,感到懼惑。

 

  然,要屬最麻煩的事,必屬糞溺之事。水來前,我都蹲於一自製的茅坑之中,只是一個簡陋挖深的土口,於礦坑之中,我都盡宜少食少飲,減少水糧之虛耗,故而糞溺也較少,不成問題。然而水來後,這汙而不潔的東西漫溢,奇臭無比,這尚可忍耐,就怕那生菌生毒,隨空、水循環,誤入我口,我體力未全,便害了我得病,如是如此,這緊急危難的時刻,毫無醫方,死於病,痛苦的!

 

  我不知道時間已經運行多久了,我一度期待外頭儘快的救援,但隨著落空與落空,這個想法漸漸變得不實際了。會有一長段日子待在這。這裡沒有時鐘,沒有手錶,沒有日升日落,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睡覺和吃不同種口味的乾糧。已經多天未澡,披頭散髮,蓬頭垢面。我試圖丈量,但時間感早已喪失。

 

  十五天、二十天、一個月?坑中的時光是凍結的,而外頭的時間仿如光速過去。我像在一台時光機中呀!我笑著。

 

  我要發明一台時光機!我兒子是這麼說的,那個才小五的兒子,仍不懂這世界的規則,不懂父親為何要朝晚出入坑底的小鬼頭,發下如許豪語。要發明,先考好分數吧,我對答,指了一下紙上的紅跡,他便賭氣,不跟我說話。或許人真該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吧,好去期望,好去理想。

 

  阿爸我就在時光機之中喔,我捏起地上一灘爛泥,卻馬上從我指間流走。這個時光機有水、土、石砂與死人做成的,無聊得很,最高的科技程度就是這死都會放亮的超防水緊急電燈。一但搭上去,就很難停下來了,兒子。

 

  或許過去的時間不是一個月,是兩個月、三個月,當我能夠走出這台時光機時,你與媽媽早已辦完我的喪禮,嘗試在悲傷中撫平了痛,試圖忘記我,讓生活過得更好?你看到我時會驚訝嗎,我穿越了時光旅行喔!

 

  我會對著已經升上小六的你說,我經歷了趟時光旅行!

 

 

 

 

  六個月了。我想。

 

  燈亮得比我想像得還要久,水糧比我想像得還要多,救援比我想像得還要慢。

 

  沒有救援這回事,這早已是一個月前被我認真體認到並戳破的謊言了。或許真的有,但那些「評估家」只是帶了群消防員,在左邊象徵性地挖了挖,在右邊暗示地掏一掏,然後用最遺憾地語氣告訴大眾:「沒法了,零生還者。」用各種數據去說明如何如何錯過了黃金七十二小時,地層得變動是壓得有多死,工人的倖存機率比所需要的金錢還要低多低。

 

  我恨這世界,外面的世界。捨不得吐口痰去外面。

 

  我已被外面所遺棄了,我甚至連被知道的機會也渺茫,我只是死者名單的一名,過去不曾記得,將來被遺忘。我死定了,只是在延緩我死亡的時間,待糧水告罄,我便成為周遭的一員,這六個月來,這生命多麼的掙扎與努力,如此都無謂了。

 

  我恨,恨意不絕。就像我那親手埋葬的同行一樣,詛咒著天,我彷佛能看穿坑頂,對那依舊白雲繚繞,依舊晴天色彩的天空,詛咒,它如此閒淡,置一生命於不顧,造了我,又殺了我。

 

  眼中有如生火,火意燒盡一切。那是心中堆放已久的乾柴,只要一點擦磨變燃成劇烈。

 

  踢,打,喊,吼。沒有改變,沒有一道土牆裂出隙縫,隙縫中沒有傳來自由的光芒。怒,鬱,苦,躁。這一切在心底裡烽火一片,燒成火海,延燒腦部。

 

  那一重擊,我擊在大塊堅石,五指緊扣,青筋紋然,都似爆血般的。然而重擊的結果,卻是由拳至全身的痛,骨指斷裂,骨間摧移,肌肉割了、扭了,活血淋了、流了,換來一聲至心的哀蕭,這麼重的一拳,也改變不了四面包圍的事實。我,哭了。

 

  「活下去。」我跪倒在那片沙泥之上,血汩汩而出,沾紅了地坑,嘴裡齒間就憤恨地喃喃這三字,低聲地,沉重地,眼神恨瞪。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活在這裡。

 

  向證明那些外頭的傢伙,我的命有多硬,有多堅,不下這圍住我的萬噸巨石,不下你們對我性命的絕望。

 

  我會活下去的,用意志,用心念,把我這腑肺中的火,燒得更旺更烈,烈得你們所有人都看,燒及你們萬萬代代,一億年也不熄。

 

  我要:「活下去。」

 

 

 

 

  一年。

 

  地底紀年元年。

 

  所有影子都在歡愉、跳躍。蚯蚓肆情扭動,水滴逸揚奏樂。地底世界已經整整一年了,好不樂乎!好不樂乎!

 

  我已是地底之王,王國的國王,號令地下,無不招服。坑中之至尊。

 

  我是地底之下,最具靈性之生物,最有智慧之物種,乃主宰生殺,官司法理。

 

  什麼礦工,未曾聽過,我是個國王,國王,國王!

 

  起先我的領土很小,伺寰強敵,有曲軟油滑的蚯蚓敵人,有險邪奸惡的鼠輩之徒,更有煩躁擾人的屍蟲對手。我統御之所及,只同燈光(聖光!)之所及,外界是未知而邪魔的。直到我王開疆而闢土,尊人而攘獸,除孽蚓,斬惡鼠,滅狂虫,三害盡除,盛世泰來!美哉聖王,聖王即我!如今蚯蚓不敢造次,自知渺小的潛入深土,老鼠自知不敵,慌恐地遷息至鄙外,只有蟲子,仍舊戰鬥著,可敬的對手,即使只剩一隻幼蟲,幼蟲只剩一隻翅膀,翅膀只剩一半力氣,它們還是會在空中尖囂地宣示吧。然而棋局已殘,人類勝矣。

 

  然而這王國擔心的,是不久的將來,燈光,聖光,生命之光,榮耀與美之所在,日日衰退,當年那刺眼不可直視的萬丈燄芒,如今已弱為須要手去細心呵護的火苗,力量在衰減,生命在衰減,榮耀、美、一切正向之事物在衰減。

 

  我害怕嗎,害怕。一旦黑色重掌控世界,鼠輩與蚯蚓去聯手,蟲子逆轉成勝,國破而山河變色,城市毀滅,文明消亡,人類輸了!

 

  我必須用血去換取生命的陽光!

 

  等等,剛剛那燈光是不是閃了一下。

 

  沒有,反之,那燈光急速熄滅,「嘶」一聲,如同信仰被殘酷所撕裂的聲音,燈光暗了,滅了,不見了。

 

  我沒有看不見,反而,我看見了,滿滿地看見了,全世界都填滿了黑暗,而黑暗在對我笑。

 

 

 

 

 

 

  「嘿,伙計,你是不是死了。」

 

  「我還能聽見你講話,我當然不死了。」我的嘴巴說。

 

  「我看你很久了,一直沒出聲。你是個很頑強的人。」

 

  「去你媽的頑強。」我的大腦罵道。

 

  「對,頑強,很多人都倒下了,你,適應了這地方,適應了地底,適應了黑暗,這是一個心靈很難能作到的事情,你全做到了。一百年呀,一百年。」

 

  「我沒有適應一樣事。」我的鼻子發言。

 

  「什麼事?」

 

  「適應不去適應。」我的橫隔膜回答。

 

  沒有回應,良久,我才從泥地中起來。思考是誰在與我對話,或許是老鼠,或許是這個坑洞,或許是虛無。

 

 

 

 

 

 

 

  第,一千年。

 

  外界裡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死了,我的妻子也在躺在病床上以高齡之歲走完人生,孩子早已脫離少年(可惜沒看他的畢業典禮),然後再步入成年(可惜沒看到他早第一份工作),邁入老年(唉呀,兒子竟更我一樣年紀,不,比我還老),邁入死亡(喪禮的樂聲又響起),甚至是死亡之後,被大家所遺忘的時期。

 

  或許,連國家都不存在了,社會也走向大同了,世界於是光明和平。

 

  我不只是被空間所遺棄,連時間也是。

 

  遺憾。

 

  遺憾的情緒在夢中迴盪,煙一般地遮蔽四周,然而有一人撥遺憾而來,面貌顯形,穿著怪異的未來服飾,使用飛空船,時光機,與任意門。這人我曾見過,是的,我見過他剛從子宮中脫水而出,迎向世界的第一眼,我是親手捧著他的,說著他的名,見他長大,至而上學。

 

  不,不,他不是我兒子,兒子早已在邁入第一個世紀之後死亡了,已有九百年多,屍骨早已化為最小最小的原子。他不可能是我兒子。但,他長得又像他,他長得又像我,他長得又像妻子。

 

  一塊叫「理解」的磚塊擊像我的後腦勺。

 

  他,他是,我子孫呀!一代又一代以後的孫子,我血脈的繼承,我的生命仍在他的血管裡奔馳著,我能有一部分的證明,在外界!我與外世界尚存聯繫,這時一絲不斷的藕線,連了千年之久,我喜即欲泣,泣而狂喜。

 

  正看他說話,唇齒欲啟,聲喉將發,思緒待出。

 

  那塵千年的藕絲乍斷。

 

  夢飄走了,我仍躺在泥水之上。

 

 

 

 

 

 

 

  許久我才聽出那像山海哀怨的怒號,是個名叫「板塊運動」的過程。山成了海,海成了山,就像一個少年的青春期,是如此大的變化呀。常人的感覺尺度何以渺小,不能察地球的驟變,我,卻全聽到了。

  五萬年後,台灣的肩膀撞上大陸西岸,那聲音,可大了。

  我說,人類的走向有兩種可能,一來就是飛向太空,殖民銀河去了,另個就是末日到來,文明滅亡,最後一個地表人消失。我個人呢,傾向後者,過往,仔細聽,你可以聽到建築一塔一塔地建起的聲音,不知什時候,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到了。

  不禁莞爾呀,我是地球最後的人類呀!

  你們想埋葬我!你們先死了!死了!

  我還活著!

  活著!

  活!

 

 

  大陸聚合為一,又為二,又分裂,又為一,又為二,又分裂,永無止境似的,我都厭煩了。那之後,特別炎熱,太陽膨脹,吞噬金星、水星、火星,怎麼獨留地球呀,我都快無聊死了,當太陽縮為白矮星時,冷的感覺來了,可惜我沒多帶外套。

  這一切總得有個終結吧,就像每本故事都有個或好或壞的結尾,給我這個孤獨星球下孤獨大陸裡孤獨洞穴的孤獨人一個正正就就得結局吧?宇宙。

  宇宙不回我,它只是拉長了它的沉默,把時間、空間都變得無限廣大,拇指與食指的距離有一光年長。

  原來這裡連結局也是個奢求。

 

 

  活得夠長,你可以看到科學家理論被你的眼睛所推翻的瞬間。

  宇宙像彈簧一樣拉長,由像彈簧一樣縮小,一切都越來越窄了,無限的大小、銀河的大小、太陽系的大小、地球的大小、我的大小。

  原子的大小。

  縮得比中子還小。

  就像故事倒著講,樹木長成小草,老人爬回子宮,我沒有落入礦坑之中。

  一切俱黑,連黑也看不見。

  然後,

  大霹靂。

 

  許久之後我的意識才被重新構成,眼球才能眨動,我才知道,我看見的是光。

 

 

 

 

 

 

  「真慘。」王調查長只能這樣的形容,隨腳踢了一塊身邊的殘石,望向那空洞的穴口。挖土機正一鏟一鏟地把洞口開大,裡面的惡臭頓時撲來,不禁掩鼻,真彷彿冤靈直奔而出。

  林調查員看了下手上的表單,作了好幾個記號,道:「一共一百六十五具,挖掘不知要多久。」其人員馬上將看見地大體掘土露身,將之以白衣包裹,移置另場。

  「一百六十五具,一百六十五條命!哼,這不是天災。」王調查長露出厭惡的神情,咒罵:「這地帶土質本就鬆軟不堪,早有報告,只是被壓下去罷了。最、最誇張的,這曠商一聽到消息,竟不是通報上方,而是把這邊給毀得更徹底,然後攜家帶眷,連夜逃海。現在在哪個不知名的國家都不知道呢!」

  「一個月。」林調查冒下冷汗,接著說:

  「要是我早就瘋了吧。」

 

  忽而一聲叫聲,傳自洞口,原來是率先進入的調查人員發出的。

  王調查長發覺不妙,立馬對著通訊器道:「怎麼了,還有崩落跡象嗎?」

  「不,是個人,他在動,他還活著。」

  「啊?」王調查長一驚。

 

  只聞洞穴傳來一聲呼喊,那聲音如此透徹,如此深邃。穿過了洞口,響遍了周圍,風聲都止住了,小草都站直了,所有人屏息。不說是聲音,更像是一股情緒,一種意識,見過了滄海桑田,文明洪荒,超越了空間與時間的尺度,像是一對腳走過光年,一雙眼見過極限,奈秒內、萬年間,這聲音卻是戚切的。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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