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大部份人一樣,我第一次接觸到王鼎鈞的作品,是在國文課本上。當時我們學校版本所收錄的正文,是〈一方陽光〉。對於這篇散文,我並沒有太大的感動,只是順著老師的講課,將此篇文瀏覽過去,也僅留下模糊的印象。

  真正注意到王鼎鈞時,反倒是夜留校內K書時,信手拿起國文補充教材,裡頭收錄的多是作家其他較長篇的文章,我一般拿來當閒書看。當時讀到〈紅頭繩兒〉,一篇不知是散文或小說的作品,篇幅不長。讀畢,尤其喜歡那段「以主角之想像作結」的結局。全篇小說令我印象深刻,事實上,可能是高中三年國文中我最喜歡的白話課文了。

  過不久我便去車站附近百貨地下的金石堂買了《碎琉璃》了。在其後,又讀了碎琉璃後傳的《山裡山外》,以及散文性較強的《左心房漩渦》。

  以下摘句皆出《左心房漩渦》,讀到有心處便摘下。所摘多散落,不少甚至不成句,而僅只是一段新奇的譬喻、一副如畫的想像罷了。

 

——故鄉只在傳說裏,只在心上紙上。故鄉要你離它越遠它才越真實,你閉目不看才最清楚。

——所有的故鄉都從異鄉演變而來,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

 

——人海的浪有時比山還高,而回憶是載著我的一葦不沉的小舟。

 

——列車出站,留下一片空白的月臺,

 

——怒吧,帶著你字裏的英氣。你在怒中格外真實,不再是綽約的影子,渺茫難稽的傳說。

 

——那夜繁星滿天,星低得掛在家家簷角窗口,在這個一向沒有花的村子裏,樹梢的星星就是花了。

 

——地名可以忘記,地方不會忘記;地方可以忘記,事件不會忘記。

 

——她把自己哭成情侶,哭成妻子,哭成母親。

 

——如果我橫坐,江岸就是徐徐打開的手卷了。

 

——審問你的細微的動作所揚動的灰塵,重數你臨風昂首時的頭髮,溫習你微笑時眼中閃耀的光線。

 

——那是在槍聲砲聲使孩子一夜變成大人的年代,在一支歌可以使農夫馬上變成戰士的年代

 

——我想今日席上盡是審音度律之人,他們聽到暴風雨呀來了,暴風雨呀來了,也許只欣賞鋼琴低音部份的翻滾,不能想像敵機低空盤旋帶來的不祥的預感,他們聽到扛起了洋槍土砲、拿起了大刀長矛,也許只欣賞歌者在速度中兼顧清晰,無從體會莊稼漢丟下鋤頭抓起武器那份兒慌忙迫促。

 

——萬慮未生,一念方始。

 

——說時伸臂展手如翅

 

——獨唱以細若游絲的一線,吊住七零八落的淅瀝,從恐懼的海洋裏撈起旋律,重新匯聚澎湃。歌聲,情緒,降到谷底又昇到谷峰。

 

——可是他並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例如,有一次,我滿心虔誠,問他怎不怕冷,他說,心裏有女人不會凍死,心裏有仇人也不會凍死,還有,做過虧心事的人也不會凍死。這三個條件他全有,雪怕他,他不怕雪。他指著我的鼻子:「這三樣哪,你全缺!雪欺負你,你要特別當心!」什麼話,這不是沒正經嗎!

 

——那時天氣晴朗,平疇沃野,一望千里,使你疑心能看見彈道。

 

——他記得小時候有個反對纏足的運動,不僅滿街標語,所有的男孩胸前還佩著一枚徽章,藍底白字:「我不與小腳女子結婚。」鄰家那個女孩本來總是請他夜晚到廟後面捉蟋蟀,或者請他爬上電線桿取下斷線的風箏,徽章一掛起來,她就閉著口不理他了,有時迎面相遇,她總是突然漲紅了臉,低下頭,一小步一小步從他身旁走過,走得很慢,咳,她是纏著足的。你想,這般有情有味的事那裏有?除了故鄉!這些話都是他說的。

 

——火車向著紅紅的太陽直撞進去。

 

——水流千遭歸大海

 

——鼓何時知道自己不是雷?

 

——朝陽紅到夕陽西

 

——老天對屈原不錯,讓他姓屈。屈原要是不姓屈,那就沒意思了。

 

——過江縱情看江,風高浪急,前浪急於擺脫後浪,整條江急於擺脫大地。春江如油,夏江如綢,秋江如酒,冬江呢?晝江如軍,夜江如魂,雨江如琴,雪江呢?我不忍想像披一件夾衣露著胸膛皮肉如何過冬。我在江上已覺得有髓無骨,有血無管。江中滿月,蒼天獨眼;江中滿星,蒼天複眼,天看江江望天,看到的也僅是自己。

 

——你們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個革命一個逃亡,一個念天問一個念資本論,竟有如此共同的認識!

 

——那個二十年,我經常隔著海峽聽鑼聽鼓聽風聽雨,想政治運動如江水洗你搓你。

 

——早起,花上有露,露上有朝曦,朝曦中有窗,窗下有長髮,髮下有肩,肩下有臂,臂下有指尖。你用左手剪右手的指甲,再用右手剪左手的指甲。

 

——人人說帶書做什麼?我死也不肯鬆手。你常常看那本書,每隔幾頁就微笑一次,書合起來,微笑就夾在裏面了

 

——你看,這就是人,他們彼此不同,他們全體又與你不同。人人唱自己的歌,幾時我也能唱你的歌、你也能唱他的歌?幾時我們能為別人的心聲神往沉醉?這時代,每一種歌只是一種咒語,別人不懂,也不希望別人能懂,更不希望也懂別人。

 

——世路如U,轉一個大彎回到原處,但兩端只能遙望,不能連接。

 

——也許,焰火的迷人之處就在它會熄滅,而熄滅之前無可取代。也許,焰火的美麗就在它背後有個黑暗的天空。

 

——江不留水,水不留影,影不留年,逝者如斯。

 

——舢板沉了就化海鷗,前生如蟬之蛻,那還有功夫啣石斷流。

 

——和尚為此一生打坐,把自己坐成吞食禁果以前的亞當。

 

——有一次,看一部「歐洲歷史宮闈巨片」時若有所悟。國王病篤,群臣晝夜守候,人人面容哀戚,後來內侍以杖觸地高聲宣布:「老王晏駕,新王萬歲!」於是大小百官一致跪地嵩呼,悲喜交替,間不容髮。

 

——人既不能乘光速與逝者同行,只有與來者同在。

 

——我們都曾經詠歎大自然的和平寧靜,其實,恐怕是我們一廂情願吧。試看那些樹!樹總是以幹為圓心控制地盤,千方百計不許青草生長,榕樹以根壟斷土壤,松樹以針壟斷陽光。樹下如果沒有屬於自己的空間,這樹喝水有困難,呼吸有困難,摻取養料也有困難。

 

——「落葉之歸根者無聲」

 

——他說出家人不怕滅九族,因為他自己先把他們滅掉了。

 

——這條在三千里平原上隨意翻身打滾的河,用老年的皮膚,裹著無數螻蟻和人命

 

——在建造期間,他穿房越戶,愛到那裏就到那裏,可是,一旦房屋落成,他就再也不能走進牆裏一步了。

 

——他只能望著窗子裏面柔和的燈光,祝福每一個家庭安居樂業。

  這,也該是你我追求的境界。

 

就連文末後記也是棒的。

 

——「新豐折臂翁」只寫一個鄉下老頭子。如所周知,「新豐折臂翁」完成之後,這首詩就跟那個老頭兒脫離了關係,那老頭兒是一個鐘槌,它把鐘撞響了,鐘聲震動草木,貫通幽明,驚飛鳥而遏行雲,都沒有鐘槌的分兒。「左心房漩渦」中的「我」,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都該只是鐘槌。

 

——「意象切斷」是在寫出第一個意象之後緊接著寫第三個或第四個意象,把順序第二第三意象抽掉,以致因不連續而產生跳躍的節奏與驚愕的效果,文字的密度增加,作品的創意鮮明。

 

——妙哉,十七歲的時候能睜著眼睛做夢,到七十歲又恢復了這門神功。

 

——朦朧你成詩。

 

——這世界每一樣東西都像是另外一樣東西。人的白齒像雪。高空飛行的噴氣機像一枚敲進去的釘子。樹像鳥,鳥像墜石,石像腫瘤。新草如劍,新芽如嬰,新愁如未熟之酒,新怨如未馴之駒。燭光下如僅可容身的洞穴,立怕碰頭,坐怕傷膝;燭燄左撇右捺上挑如筆,寫人間不平。一行樹如一棵樹步步由清晰走入模糊。樣樣東西都像是另外一樣東西,組合如此無理,世界遂奇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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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edric87050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