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夏日,大盆地裡便滿是海鷗的聲音,高溫的空氣中似乎無處不鼓譟著這擾人的聲音。在海間潮地,在歇帆船隊,在琉璃群塔,只要有濕熱黏人的空氣在,鷗鳴便存在著。

 

  既然問題是空氣,只要到沒有空氣的地方就好了。

 

  深吸一口氣,把人類的生命之源緊緊填滿於肺,然後,縱深一躍,騰空,享受脫離重力的自由,並在閉眼前掃過底下的景象——一公尺下,一片波光瀲豔中,一個逐漸加深的影子。

 

  入水三秒,過程是由指尖、頭、胸而及腳踝。一開始時,水像抗拒似,兔出無數白沫、濺花,耳蝸裡海湧而進,隱隱低鳴。然而這一切就像過度性的儀式,很快地,水聲漸歇至微,由吵鬧縮減至規律性的波流聲。除了後腦杓外那個還處在水鳥鳴啁的世界,這裡安靜得誇張。

 

  她很享受著個過程。

 

  幾乎是小時候便開始練起,甫出於鹹鹹的胎水,便要入另一個鹹鹹的海水。在水中的四肢特別自由,打、滑、潛、游,自然得很。船領說,她簡直像個海猿,生來就當海女的料。她第一次聽到時是很生氣的,海女親水勝過於男孩子,但終歸是個女孩,用盆地邊緣森林裡吼叫的生物來形容她,也太沒禮貌了。

 

  海女……她仍閉著眼睛,左右兩側皆傳來低沉的破水聲,臂上傳來酥麻的微波震動。她們也都下了吧,那些晚輩。

 

  海女,這名字是簡單明白的,長於海鄉船國,食以魚鹽蝦藻,及笄禮之年,便以海女為職。她們是船隊的中柱,從船艙深處喃念經文的姥姥,到那游戲於停泊淺灘的孩子們,她們都是海女,不論是曾經是、還是未來是。

 

  呼吸被意識性地節制,以最小的消耗量吐息,小拍雙足以下潛深處。

 

  她們捕獲蝦魚,撿拾貝類,或是採收浮海農場的群藻,但,那不是海女必要的職責,任何一個諳水的人都能做到這些。

 

  她們的命不是在這些餬口的事……

 

  她緩緩升起眼瞼,充滿擦痕的護目鏡外,是一個永遠熟悉不了的大世界。

 

  巨大的琉璃塔樓自海平面往下而伸,展開了上百多個樓層,不少鋼鐵的架構醜陋地外露而出,然而海以其驚人的生命力包容住——綠藻與藤壺,成了鋼鐵新的外殼。而在一些保存良好的塔樓,精美的琉璃包覆著外觀,它們被平行線與垂直線給切割成無數的鏡子,在船隊還未有船之時,便默默反映著海底世界的循環變換。

 

  她游過那些鏡子,指甲親撫而過,聲音低微,並見無數的自己在鏡中泅游。散髮、粗簡的纏布,以及因長期游泳而練成的細長身材。

 

  上頭的鏡子接受許多陽光,得以展示出海底完全的姿態,及下,漸暗,再下,便是深淵。

 

  這樣的塔樓有二十幾個,柱立於盆地海洋的中心,盆邊人只識得那些高聳雲天的危塔,印象最深的不過是夕陽之時,琉璃所映耀的光芒。不過,海女才知道,這才是塔真正的樣貌,脫去琉璃後的醜陋,卻也親切。

 

  她往前而望,一「街」一「街」之外,不可數的塔有序排列,各成樣貌,隨陽光之變換,浪濤之高低,隱隱明明。

 

  呼吸得有些緊了,就算肺量已練得大了,海女仍舊脫離不了天空的掌控。她看著數位海女在右前方焦聚,像群魚散游,也划手游去。

 

  小管子一一拋了下來,以手掣來,小口咬緊,鐵鏽味的空氣節拍式地傳來,如她細聽,船上幫浦的機械拍打聲從這管子裡一路歌鳴而來。一個留守的人在上頭孤寂望著海與樓,群體的命也就繄在那人了。

 

  幫一個初潛的小女孩定好管子後,她便輕敲左腕上鐵製的兩塊響板,尖銳的聲音在海中悶哼游潛,所有人望向她。

 

  雖然比她年長的不少,但都很年輕。她低蹙想著。要老也難。

 

  她們今天的目標不是大塔樓,而是那些「半塔」,低矮者,頂部即便是在低潮時也超越不了海面,是故終年深藏在海下。這些塔雖矮小,但數量繁多,主密佈於盆邊地帶的海域,然而在中央也是有零零許許的半塔,這些位置,多只有她們船隊的人才摸得清,是故也較少被掠掘。

 

  只見眼前一清,一個體積巨大的方形建築現於水中,一波魚群測游其壁,在其塔頂,陽光豐沛,滋養了七彩的珊瑚草原,數萬魚種竄游於其中。她借流而下,孤身拉開了與對伍的距離,只一手輕勾掛欄,到達了塔的最高樓。

 

  以上數來第五層,以東數來第十面琉璃,她熟記著,並用揚臂輕游過窗口,若自窗內而觀,便像是飛翔一樣。

 

  輕易找到了入口,一面脫落的窗。陽光的領地只圍繞著透明的琉璃牆,之後則逐漸黯淡無光,連塔內塔外的海水都有了明顯的溫差。

 

  等著對伍集列,並一一引導她們穿過,自己在後頭處理氣管以防纏結。確認所有人都進入後,自己最才游入洞口。

 

  直至進入後,房間的樣貌才顯清楚,空間寬敞,幾乎可以容納兩艘具有艇外浮桿的大木船。以成規的方式陣列著一種類似宗教儀式的板狀物,其中不少因多年鹽水侵擾而崩解。

 

  在此之前,此地已有三次的探索,若按長年的經驗判斷,這個房間的「餽物」應多被打撈差不多了,這回行動,是做最後一次的打撈,將所餘的價值一並取走。

 

  要說真的,她們不是很希望放棄淺層房間。探索新域,風險向來是最高的,不少經驗老到的海女,也容易死於脆弱塔層因細微海水波動而導致的崩塌,又或者被牆角鐵絲所勾,破傷風而死,亦更有者,一身游入深廊之中,卻再未出來,只留下海中無主飄盪的小管子……有時候她們彷彿看得過去的朋友在廊角茫然游回——死於塔裡的人,魂魄歸於該塔神明所轄,而非海女們所熟悉的靈惠夫人。

 

  這一切的代價,換來的是維繫著船隊命脈的物品——「饋物」。饋物的定義是十分廣泛的,較易理解的是金銀珠寶之飾品。她們今日便在腐朽的碎木堆中發現微明閃光,翻找出數粒銀製的帶環小球,估計是線段腐壞的項鍊。銀可是與塔人和盆邊人貿易的通用貨幣。

 

  有些「饋物」的價值不在於其製作原料,而是工藝。其中一位年紀較長的海女在角落一處發現了堆疊的琉璃瓶,交給了隊長的她鑑別。在海光下,琉璃展現了驚人的透明度,若不是陽光些微的曲折,或許手中的物品會看上去與海水無異。這是標準的藝術品,其瓶身修長又對稱,曲線優美而有緻,小巧的瓶口適於插花,而在瓶的中段,雕刻上了獨特的線形花紋。然而到了海女將其他未破損的琉璃瓶給予她時,真正驚嘆的事才開始……每一瓶子,幾乎塑造了複製般的樣貌,甚至連複雜的線形花紋上,都沒有工匠因火侯偏差而造成的差異。即便是最擅長工藝品的塔,也未能有如此技術。這些藝術品多被具有收集癖好的塔主給收購,或是被盆邊人當作宗教儀式的器皿。

 

  她以手勢囑咐幾位海女先將這些物品運送到「水臺」——一個掛於水中的大木籃,將餽物蒐集後再運至海上。

 

  接下來的活動就必較吃力了,要搬運的是約半公尺高的鐵櫃,夾縫間被緊緊密住,連一根針也難插入。水中輕搖鐵櫃,可以感覺到重量比想像中的輕,推斷裡面保留空氣。這類物品就像是含珠的貝殼一樣,在敲開後往往蘊含著價值連城的餽物。她同其他三人一同搬運此物,過程最需小心的是出了窗外,於茫茫海中,這樣的重量往往會容易將人拉入深海,故須多人合力打水才能上升,耗力時亦十分耗氣,對於呼吸的控制是必要的。

 

  最終她們將所有物品都一一搬至了水臺。做為隊長的她看著今次消耗大量體力與時間所獲得的寥寥成果……這些物品甚至佔不滿水臺的三分之一,卻耗費了將近半個能夠載滿整座水臺的。如果是更早期,據說可以二載三載,臺中都是塔中求之不得的高價品,比如光之帷幕、說語者、火浣布、賢者藥、真火之槍。當然,那種事情更近乎一種傳說了,只有老者談及數十代祖先初為海女時才會講述到。

 

  她們解開了水臺四端繫著的下垂繩子,繩子上十二個裝滿碎石的沙包一同墜落深海,只過不了多久,就被腳底下那看似無星夜空的地方所吞食了。水臺一晃,也脫離重力似地上揚,逐漸向海面陽光處飛升。所幸有垂直掛繩維持平衡,才未傾倒。

 

  即便水臺看似上升方便,海女多不使用它當作上升用的平台。過於快速變化的水壓往往會造成耳鳴、腔內不適或者嘔吐,重者甚至是永久性的傷害。

 

  絕大多數人是跟在上升的水臺後頭,手划式地慢速上升。

 

  頹立的群塔有如古遠文明的一尊尊神像,百萬張磨損於歲月中的鏡子是祂們的眼睛,並以一種淡然的態度瞰視著海洋中的這些小人偶,這些萬輩。而海女們像一群小巧的天使一樣,以手代翼,向天攀升,攜著前人贈與的遺物,返回她們的世界。

 

  唯有她仍殿後著。

 

  她還不能離開這裡。

 

  船隊上還有著眠於襁褓中的嬰兒,及他們長大之時,擁擠而老舊的狹船將無法再給於少量的生存空間。去年夏末之時,颱風進犯整塊地區,儘管船隊以用多船共繫的方式停靠於港邊,以大浪所擊所造成的損壞仍是巨大的,三艘船出現了無可修補的漏洞,在當天內艙便完全浸入水中,不可復原。然而真正受到致命災害的是繫浮於盆口的浮海農場,由於未能將其移至盆地內區,木製結構的它都被摧毀殆盡,在陽光下培養半年多的食用群藻也跟著受摧毀。維修損失所要用到的木材早已使船隊負擔嚴重,而出口木材的盆邊部落又恰好陷入新一輪的繼承者戰爭,使得木材陷入了短缺狀態。

 

  僅僅要讓船隊持續下去,像那樣的收穫是絕對不行的。

 

  必須再深入,必須在踏入其他區域。

 

  她在告知他人後,並獨自進行尋找。獨自活動往往具帶著危險性,然而這次的目標卻特殊,她打算潛進「斷塔」的區域,儘管船隊在各塔間的衝突與競爭中永久的選擇中立,卻仍舊有不少塔人對船隊的存在感到敏感,尤其是海女們在其塔下進行看似鬼祟的探索時。斷塔是其中之一,該塔的人民信仰的是「黑水閻王」,一種火神,也許便是因此,與信仰海神「靈惠夫人」的船隊不甚友好,海女自然少涉游該塔周遭。

 

  反過來意味著,此地並未被船隊所探索,留有更多的「餽物」。

 

  如果將船泊於不同塔的隱蔽處,並以潛游的方式進入下方,也許未然不可,以往船人也許想過,然多因搬運過程費力而作罷……然而在餽物竭源的今日,也許是該試試這個方法了。

 

  一邊想著,一邊擔心著管子長度得不夠,且隨著深度越深,幫浦打入空氣愈加乏力,一種勒住氣管的壓抑感隨之上來。

 

  斷塔底層有不少突出的鋼筋,有如鬼怪魔爪般扭折,光度隨海深而漸減,魚群稀疏,此域充滿著一股森然可怖的氣氛。

 

  一小戳的泡沫自底下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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