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那老先生正坐雨過後的行階上,沉思自如,不在乎未乾的行階是否濕透了灰色褲身。他咬著一桿畫筆,似漫目又似凝神地望著四周,那落了長長的白鬍上沾了點橘色顏料,渾然未覺。一下興然生色,拿起筆在空揮上揮落,一下又作皺眉狀,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這何等怪人,我卻起了興趣。
「老先生,您是在畫風景嗎?」我問。
這老先生仍舊曲著眉頭,左念右叨的,彎頸四處鼻嗅,好像在觀察這裡的聲色,就偏沒注意到一旁站著的我。此樣更顯怪異。
我覺得這問有點奇怪,但我卻說著:「老先生,請問您是走失老人嗎?」
他似聽到什麼天打雷劈的,身體跳了起來,環顧了好一陣子,仍見不著我一個女生,我佇地不動,看這人怪狀,些許笑道:「你好。我在裡。」
「喔,好、好。謝謝告知。」他先是謝了我一番,倏極變色,臉紅耳沸,怒道:「誰跟你走失老人?我是在找畫景、找畫景。」
這年頭很多走失老人呀,要是你是,可是幫人家尋回家中老人呀,這不是功德一件?我噘嘴暗忖。
「這邊很有值得畫的風景。」他自若得意地道,便指向對面的一處曠野,只是雜草一堆,鳥不生蛋,也見不著自然之美,甫才下雨過後,更顯殘淒之狀。藝術真奇怪。
「哦……」我正想著是否要離開這怪裡怪氣的老頭,他似乎是注意到了,緊拿出一張布紙,又將畫架打開,置紙於上,分明想讓我再待留一會。
「看看。」他輕道,恰似要大顯神威般。拿起畫筆,左手是提著著色盤,一番潑弄,五顏六色上著來,筆尖一下輕壓一下重注,旋完成了一幅畫作,畫得也不差,草草的,但倒是看得出物狀。
「怎樣怎樣。」他洋洋而笑,把畫作遞給我,手摸著鬍子,一不小心又在鬍子上添了新道灰色顏料。
「嗯——」
「驚訝了吧?」
「驚訝是驚訝。」
「事物一經我手,風格完全大變對吧!哈哈!」
「的確是大變。」
我版著撲克臉,欲吐槽又欲止。老先生,這變的不只是風格了,你畫得完全不是同一個地方吧!這曠野雜土變成都市叢林啦!有路燈、有大樓、有通車、有行人,連陽台上曬衣服的橘衣大媽都畫出來了!
腦補之王呀,老先生。
「藝術,我不懂。」我遞回去。
「呵呵。」他能吃吃地笑著,也太忍不住受誇了吧?他接著說:「其實這些東西本來就存在著,我只是白色的部分塗掉而已。」
我仔細吞吐著這句話。嗯,沒錯,這句話絕對是抄自米開朗基羅的名言,「其實這型體本來就存在於大理石中,我祇是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而已。」,而且改編得超奇怪。
一不小心我在遞畫時碰到了他的手,他表情轉了成憂心。
「唉呀,年輕人,妳手怎麼這麼冰冷,下雨天也戴個傘吧?」他道。
這下糟糕了。他癡呆地個性,顯然沒發現我現在全身剛被那場大雨淋過。
「原本是有雨傘的……」我真是笨蛋,怎麼把這也講出來了呢。
「怎了?」他關切道。
我沉默了。
現在居然要跟一位談話不到半小時的老先生,談自己才剛剛跟男友在雨中分手的事情,我真白癡呀。
口口
原本以為只是小吵架而已,沒想到會演變成分手,或許是兩人個性根本不合吧。我在心裡苦笑。
連天氣都那麼剛好,正好是淒冽的下雨時分,兩人一把傘走著,走著走著,他的話也說出來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們以前明明是這麼甜蜜的一對!我哭,不想讓他知道,一個人默默退出那把傘的範圍,斗大的雨滴打在我身上,他看著我,無言,至少他不知道我臉上的水是淚還是雨。
「再見。」我放下這一話,後悔了,於是轉身跑開,跑到哪?誰知道,能躲起來就好,他沒有追上來,只是看著我遠去。
如果我與他不是一對的,那誰是?
一個人兀自地走著,雨也停了,天也亮了,心情也半是沉靜了,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腳一步又一步,小心翼翼地躲著行潦,忽然抬頭,看到一個老先生正坐雨過後的行階上,不在乎未乾的行階是否濕透了灰色褲身。
正何等怪人,才剛心情震盪的我便沒什麼緣由想找個人講話。
口口
「……」老先生看著自己的手肘,也不知怎答話。哈哈,一個陌生人突然說了這些事,看來我現在怪異的程度遠超乎他了。
他忽看著我,又轉頭盯著畫架,抽出了一張新紙蓋上。
他開始著畫。
一筆一揮,我初是不解,當形色漸漸明瞭之時,我才他發現他畫的是我,我的樣子。
「給你。」他遞給了我,雙手遞來,不滯一語。
我正想禮貌性地說謝謝,卻被畫中的疑惑給打斷。這畫中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誰?樣貌不算出眾,笑起到挺讓人溫暖的大男生,畫風也是暖色的調調,老先生的風格就是憑空出物呀。
「謝謝。」我笑,第一次有人畫我。
「不必謝,東西本來就存在著,我只是白色的部分塗掉而已。」他回笑給我,然後從台階站起來,開始收拾畫具。「那就送妳吧。」
遇到了一個好人呢。
路的方向不同,我們再別。我的手握著畫卷,心情好多了,髮間殘留的雨水也在爛爛陽光下逐漸蒸發。
口口
這件事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已走出了那次分手,而每在感情上遇到歧路,拿起那張畫像看看心情總特別好,但還是很不懂老先生的藝術。
「棒吧!」朋友指著公寓外的風景,這裡視野真的很好,一望可將整條街收納眼底。
「能選到這種好公寓,還真佩服妳。」我說著,舒服地倒在朋友的沙發上,扭個好姿勢。
「重點!」她氣勢一變,嚴正狀,比出了一支食指,道:「鄰居是個超好的人呀!」
「哦?」我故作驚訝,懶懶地伸手去拿桌上的餅乾。
「她剛因為我是鄰居而送我一盤餅乾,對對,就是妳手上那塊!」
「嗯。」我咀嚼再三。「好滋味!」
「世上還有如此好人,我又亮起了對人性的信賴!」她激動地道。
「妳說的好鄰居,該不會是現在在隔壁陽台的人吧?」我用鼻子點了點方向。有人在隔壁陽台。
「對啦!」她馬上拉住我的手,力氣之大把我從沙發上連根拉起。未吃完的餅乾從手中掉落。「帶妳去認識認識。」
我馬上被扯去陽台,看到隔壁的大媽在陽光下,穿著短褲和橘色衣服,我只是意思地笑了一笑。人家正在曬衣服呢,幹嘛打擾她呢。
咦?
那位橘衣大媽將衣服依序依序地掛在衣架上。
我環顧四周,身體繞了好多圈。
有股印象。
我跑開,離開朋友的房間,衝去電梯口,按下電梯,但電梯上升得太慢了,我著急地改走樓梯,幾乎是用跑的下樓。
這裡有十六層,我走到一樓時已經氣喘吁吁,汗濕髮亂了。走到大街上,我又再一次的環顧四周。
這是真的。
我一步一步地走過馬路、走到馬路的對邊、走到對邊的那棟房子下、走到房子的一台行階上。我停下來。
我轉身。
我身處在一處曠野。
但曠野有了路燈、有了大樓、有了通車、有了行人,陽台上有了位曬衣服的橘衣大媽。
我朋友說,這是一間新蓋的公寓。
「我只是白色的部分塗掉而已。」老先生站在我左邊,他看起來一點也沒老。
「你——你是怎麼?」我氣猶喘著,說話有點累。
「東西本來就存在著。只是妳要找到它的位置。」他笑了,那遮住眼睛的眉毛上揚,我看見了他的雙眼,這時我才發現他是位盲人,兩邊都是義眼。
有人點了我右邊的肩膀,我轉過去,才發現是老先生的開玩笑,當我轉回左邊,左邊根本沒個人影。
我再次看了眼前那棟大樓。
口口
我這次學聰明了,搭電梯回去,沒笨到走上十六層樓梯。但我根本還沒從剛剛的驚訝中甦醒。
「嘿,麻吉,妳剛死去哪了啊。算了,妳知道嗎,剛我跟大媽聊時,才知道餅乾不是大媽做的啦,哈哈!是她兒子親手做的喲!」一回神,我才發現我已經走回了朋友的房間。
「就是他啦!」朋友指這旁邊的人。
「妳好。」他有靦腆地微笑著。
他的樣貌不算出眾。
「你好。」我愣了一會,回笑道。
他嘴角彎彎,笑容可掬,一個大男生。
笑起到挺讓人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