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棺材下葬了,它將深埋六呎泥土之下,在雨天。

 

  死人不會說話。在這棺材上,有的只是珠珠雨滴敲叩棺板的聲音,一咚一咚,錯落而毫無意義。

 

  記者們爭相拿起相機、猛拍快門,數十對眼睛推算最佳的角度,他們腦中各有不同的新聞標題,有貶有褒,且都即將曾為明日報上的頭條文字。

 

  是非功名古來難論,行葬人想著,鏟子翻動,一坏土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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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前,這具屍體曾保有靈魂。

 

  他蜷坐在椅上,瘋癲咆哮,被髮如狂。他曾亮黑的髮色斑白成霜,臉孔蠟黃形瘦,已多天未進食。他不能睡著,只是不斷地踱步在室內,長期未接觸外界,一點陽光他也令他歇斯底里。

 

  他嘗試打開窗牖,冷風卻穿隙而進。案前報紙隨風吹散一地,紙上一句一句,無不是對他的憤責怒抨。

 

  那些字句,他個個都看得清楚。很快的,他就不會再咆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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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前,這具屍體是個被社會尊重的權威人士。

 

  他上台領取了獎盃,現場當眾響聲轟雷,榮耀降斯身上。投影機撥映在大廳上,那是他花費歲月人生去追求的作品,一個反應世界極端的寫實照片。那是在世界少聞的國家中,一場不分黑白的內戰,軍隊將槍抵著人民的頭。

 

  在被包圍得獎光環的同時,場中一個小孩舉起了手,只是問了照片的下一秒。

 

  他剎時結結嗚嗚,發現自己回不了答。

 

  而媒體們剛好拍下了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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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這具屍體是個大有雄心的有為青年。

 

  他關注到了一場內戰的爆發,這在主流媒體幾乎無人報導,在那個國家,天天都有人為戰爭喪命。他捨下了自己的一切,為了讓世界知道還有這個地方在苦難,為了不讓死去的人命被空白遺忘。

 

  他抬其鏡頭,在這個國家內拍下一連串令人震撼的衝擊照片,但在那個充斥著娛樂產業的主流世界,這幾乎沒有人注意。

 

  在那裡生活了十年了,只為了用閃光燈照亮世界邊緣還漆黑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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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屍體下葬後隔天,報紙就飛傳滿空。

 

  大多是負評。批評這位攝影家如何「冷血」的無視被槍擊的人民,將此事件做為他「獲獎」的管道,記者們大書特書,開始在攝影家的人格上造謠,對他的生活背景一一扒出來痛鞭,民眾也義憤填膺,拳手斥吼,像是集體在正義地鞭一具屍體。

 

  照片也被廣為流傳,高度關注,而這世界少有聞名的國家內戰也被注意,在國際的關注壓力下,這場打了十年的內戰終於暫停。沒有生命在為這場無意義的戰爭付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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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後,棺材上的土壤早已掩滿長草。

 

  老了的行葬人路過此地,發現有人在為這塊墓地除草。他詫覺奇怪,十年未有人為這塊墓地半點修理。

 

  他套話一問,才發覺除草人是來自一個國際上不太知名的國家,十年前他的國家內戰結束了,因為這位攝影師的照片流傳在國際間而獲得援助,他有了受教的權力。十年後,他特地來到此地,感念這個幫助他的人。

 

  行葬人摸了摸鼻子,這下糊塗了。

 

  這具屍體究竟是因為冷血的性格而死、因為大眾的正義制裁而死、因為本身的罪惡感而死。還是,沒什麼因為而死?

 

  他們只看他們想看的,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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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edric87050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